第七十五回 龙池冰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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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道:“哀家让你开门,没让你反过来质问哀家。”

    童贯汗湿重衣,艰难道:“是。”

    开门的瞬间,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

    窗外不止惨白的雪花,还有巨大的妖兽,形态之庞大超过了在场的所有小的妖兽,庞大到挡住了雪与光,但它们本身比雪与光凶残无数倍。

    童贯所处的位置最为靠外,因此率先看清其中一只妖兽的样貌:它看起来是一只长了翅膀的巨大肥胖的蜒蚰,巨大的嘴像是一只漏斗,到尾巴处渐渐缩成尖锐的一个点,整个的形状如同一只巨大的口袋,插上了两对共四只翅膀,以及六只肥肥短短的足。它没有眼睛,没有脸,没了除却嘴以外的四官,在空中悬浮扭动着,头俯下来,将它所接近的一切东西尽数吸入腹腔,雪,石头,树木,人的残肢……包括刚才敲着门的那个人的手。

    他只剩下一只手,连着四分之一的手臂。

    而这只手正在敲打着隆祐宫的门。

    原因是这只口袋怪物旁边的另一只妖兽。它也是身形硕大,像是一只白老虎的样子,周身雪白的毛发之间穿梭着牢笼铁柱般的黑色花纹,在黑色花纹之中又生出一对巨大羽翼。它的额头上长有两只淡金色的龙角,龙角尖利如匕首,与它口中的獠牙更是相得益彰。它口中衔着那只手,牙齿嵌入骨肉,鲜血流淌下来,而那只无脸巨兽则是一心想要将这只手吸入腹腔,然而虎形妖兽并不肯。因此一个咬着,一个猛吸,这只手来来回回地,就变成了一下一下地敲门的效果。

    看明白后,童贯悚然,浑身发凉,几乎就想现在撒腿就跑,然而他不能。

    气氛有一阵诡异的沉默,似乎连不属于这一阵营的章惇都被重重地吓了一跳。

    直到来者所乘坐的那只单足巨鸟从天而降,停留在门前俯下头来,将他清楚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的时候,所有人刚才的侥幸心理彻底消失,他们才明白,原来刚才每一个人都没有听错,这不是幻觉,确实就是幼小的少年的声音,而且是他们所熟知的少年的声音——这个人,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似儿?”太后的声音颤颤巍巍,她之前强撑着的决绝,突然变成了脆弱不堪的一只蛋壳。她喃喃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来者竟是简王赵似,是比赵佶还要小了两岁,又在不久前神秘失踪,只留下一滩血迹在墙上的简王赵似。赵佶知道他失踪这件事情,而太后忙得像是一只陀罗,对于此事浑然未觉,因而震惊的程度更甚。

    他比起往日瘦了一些,面颊凹陷突出骨头,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不该这样瘦弱的。他的脸和嘴唇都是惨白惨白的,完全地失去了血色,更可怖的是他的眼神,那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尽管他早慧,但毕竟还是个孩子,眼睛绝对是清澈的;可现在他眼睛,却是充斥了苍老,残酷,倨傲。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用他从未用过的说话的语气口吻,丝毫不带感情地对太后道:“太后,你是不是忘了,华阳教与皇室,从来就不是什么平等交换的关系,而是华阳教一开始,就拥有控制皇室的能力,只是你们一次一次地忘记,并且以为我们也会忘记,偏生想要踏出这危险的一步,结果不是每一次都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刘安世喝道:“你卑鄙!”

    童贯怕他冲动,赶忙小声提醒道:“刘大人!别乱说话。简王殿下在他手里。”

    “卑鄙?”他笑眯眯地将手抬起,拇指弯曲紧贴手掌,其余四指紧紧绷直,做出了一把“刀”的样子,横在自己喉咙口,冷冷一笑,道:“那你们试试,来杀我呀,你们不能,你们不敢,而我可以杀我自己,只要我想,我有太多的肉身可以占据,抛掉一个,根本就不可惜。可是你们的皇子死一个,那就太可惜了……”

    太后里起身来,朝他走过去,摇着头,小心翼翼道:“别。似儿,别。”

    走到太后面前的时候,他猛地一笑,摇头怒笑道:“我是华阳教的教主,可不是什么你的宝贝心肝皇子。你看见的,是我的灵魂,还有这位皇子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身体,被我占据的身体,你大可以认为它就是‘尸体’了。死了,懂了吗,死了!太后,你的皇子又死了一个。死了那么多,还要死,真是悲惨。不过太后不太伤心吧?这所有的皇子里,没有一个是你生的……”

    太后缓缓道:“既然人死,那也不能复生。倒是你,每一次,每一次,从先帝之前开始,从哀家都没有降生开始,就使用着不同的皮囊,在背后操纵一切,而你的身躯永不衰老。你为什么不会死呢?你知道哀家有多希望你魂飞魄散。”

    “很遗憾,我到现在都好得很,你们一天不绝,华阳教一天不死。”华阳教主狞笑道,“而且这漫长漫长的岁月,只会让我的憎恨更加剧烈,我很你们破坏了我的计划,恨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等奇耻大辱,我永不会忘。”

    太后冷笑道:“奇耻大辱,是因为孟皇后被废么?这是皇上的意愿,是天子的决定,无可忤逆,而孟皇后自己确实也在宫中行巫蛊之事,留着她继续祸害皇室吗?安插这样一个愚蠢的人在宫中替你做眼线,不嫌累吗,华阳教主。”

    华阳教主道:“我不许你说她愚蠢,这是我的女儿!”

    “女儿?”童贯忽然惊道,“那么,上一个使用的身体,就是十几年前后宫中的大夫……”

    太后却是毫不在意地拨弄起自己的指甲来,颔首道:“你觉得她和你一样伟大吗?可你华阳教,也不过是附着皇室吸血的寄生虫罢了。如果皇室真的沦陷了,你根本就无处可去。”

    “这次我不会这么做了。当今天子不懂规矩,拒绝与我合作,实在是前所未见——你们究竟是怎么培养皇子们的呢?”

    “说了半天,原来你还是想要回到刚才章宰相的问题上。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哀家同意你的选择,让你 来选一位皇子来当皇帝,是吗?——别想了。”太后冷冷道,“皇上他可还没死呢!”

    这时候,在门口的两只怪兽发出了呜咽之声,声音绵长又幽深。其中一只有眼睛和五官的,甚至将身子往下低,将脑袋探进来朝里窥视。

    童贯喉头一紧,冷汗刷地往外冒;邵伯温垂下的眼帘微微往上抬起,朝着门外看过去;章惇惊喜又惊怖,口中喃喃道:“他来了,他亲自来了……”押着他肩膀的刘安世则是怒目相对,他憎恨这给皇室带来不安分的罪魁祸首;而太后,则是沉静地听着来人的放话,右手华美的指甲拨弄左手手腕处的美丽佛珠,等他说完最后一句,太后停顿了一会,开口道:“童贯,把门打开吧。”

    “太后!”童贯道,“您不怕这是陷阱吗?”

    “太后娘娘总是说这句话,老臣都听倦了。老臣明白,太后是嫌弃老臣位不高,权不重,没资格和太后娘娘平起平坐,妄议此事,太后娘娘是记恨老臣的。”章惇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抬头道,“可是太后娘娘,老臣这么费劲口舌,不正是为了让您可以不必直接与教主大人交流吗?”

    太后微微一昂头,道:“人已经来了吗?”

    说出这话的时候,外头的狂风暴躁地席卷,只听得如擂鼓、如惊雷一般的风雪声,雪太大,太多,太厚,连周围的空气都变作浑浊的一团雾,而雪在半空中狂奔俯冲,甩到了什么庞然大物,猝然飞散成白色烟火,炸了。

    连童贯内心都犯嘀咕,怎么这个人还没有死,生命力也是够顽强的了。这种大风大雪的天气,人要是不活动活动,过不了一刻就能被冻死。停下就是死亡。这很奇怪,很不寻常,也许……他心头一动,走到门口,对来者道:“来者何人?”

    没有回音,只有敲门声。童贯抿了抿嘴唇,身子偏到一边,从门缝中看出去,试图看到外面的情况,但他只看到了比刚才略微幽暗一些的白。看不清。他眯起眼睛,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来者何人?未经许可,不许进入隆祐宫,这是规矩!”

    突然间,他听到缓慢悠长的轰隆巨响,像是巨石组成的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脆嫩的男声异常清晰地响起,是少年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从渺远天际一阵阵地飘进来,是一缕幽香久久不散:“规矩?皇宫的规矩,在我面前有什么用?我想进就进,想走就走,可你们非但不来见我,还将我拦在门外,又是什么无礼的行径?”

    “不行。”对方打断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许死,不能死。要是这一次没挡下来,死的可不止是你我,这是要株连九族的啊!”

    “你可真有责任心!你看不到吗……皇宫都变成了这样,汴京城就更不用说了。世界都要毁灭了,不如,不如现在就死了吧!”侍卫哭嚎着,下定决心一般,腾地一下将刀举起,放在脖子边用力一抹,同伴还来不及上前阻止,滚烫鲜血喷溅而出,水箭一般刺进他眼睛。他赶忙一边揉眼一边往后退,模糊的视线里,妖兽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密密麻麻如同肥白的幼蚁蠕动。

    闻到血腥味的时候,这些妖兽就和疯了一样会往这里凑,他不得不去相信它们是真的,是有生命的,不是幻觉;也正是这个念头,这个“不是幻觉”的推断,彻底摧毁了他的同伴,让他在极度恐惧之中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地,彻底地回不来了;但是也许对他来说,“未知”比“死亡”更恐怖,这是个人的选择问题。

    于是人们听见,是什么不好惹的家伙,什么庞然大物,朝着这里渐渐地靠近,以至于风雪被暂时地阻挡住,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可怖的杀气,这杀气又将惨白而明亮的他们的视线挡住一半,天空一下子暗下来了。

    而隆祐宫外的那只手依旧在敲门。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垂死挣扎一般,永不言弃一般,任凭这外面是怎样的恐怖场面,它仍自岿然不动地,坚定地一下一下地敲门,更接近于凝结着怨气的鬼魂。

    章惇笑道:“太后娘娘明鉴哪。您多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场面了?大雪纷飞,妖兽横行,人间不似人间,地狱逃出地狱。躲避毫无作用,太后娘娘,您终究是要面对这一切的,就像我想让您做出的‘那个决定’……”他话没说完,就被刘安世按住肩膀。

    太后平静道:“还没到时候。”

    城中是如此,皇城里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说是说戒备森严、早有准备,然一般要去“避”的,往往是人正常想象之中的东西,比如说刺客,敌军,或者普通的自然灾害,反正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些面目可憎的奇异的怪兽们,除了在梦里,有谁见过这样的阵仗,谁知道要怎么去对付?无能为力的时候,取胜的只有速度。灵活些的脚底抹油溜走了躲起来了,木愣迟钝些的就成为怪物的腹中餐——然而当胆大的或是好运的将吃了自己同伴的怪兽打败时,当它画作碎碎的雪花从空中坠落而下的时候,并没有尸体甚至没有碎块从同样的地方落下,似乎这些怪兽的“口”是个通道,它们的身子之中是一个异次元的空间,人一旦进入,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回不来了,无影无踪了。

    “还不如死了呢。”一个侍卫举着刀,刀上覆盖了厚厚的雪,雪将他的手冻得发红发肿发紫,而他的衣服上是自己的血。他声音颤抖地对另一个侍卫道,“你说他们去哪了呢?是不是去了一个很黑很黑的世界?比起死,我更怕孤独,我怕黑,怕一个人,所以我才要来做侍卫,每天和很多人在一起,我才不会害怕。”

    太后皱了皱眉,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喧哗吵闹?”

    童贯往门口处走去,低头听了听,道:“回太后,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大概是个没大没小的奴才,被吓得神志不清了,才胆敢敲响隆祐宫的门。回头奴才去把他处置了。太后娘娘莫要惊慌,小事。”

    “小事?只要留心,没有什么事情是小事。”太后皱眉轻叹道,“坏了规矩闯进隆祐宫来,照理说是要死的。越是无名小卒,越是害怕这种规矩。可是什么东西,让这个人居然怕得‘连死都不怕’,那这‘比死更怕的东西’,究竟得有多可怕呢?恐怕现在外面,已经成了人间地狱了……”

    而他,该何去何从呢?

    他后退到一半时,忽然有人重重地撞到了他,他如同弹簧一般跃起,悚然转头去看,原是另一个小侍卫被怪鸟啄瞎了双眼,一只眼眶已成了幽深山谷,一只眼球垂下来,肉条剧烈晃动,眼看着也要调到地上。然而他毕竟活着,而且是异常顽强地活着。他凭着这顽强的意志,以及避开了近在咫尺的所有的攻击的幸运,一路摸到隆祐宫的殿门口,手伸出来,砰砰砰地敲着门,嗓音嘶哑道:“救我,救我。里面有人吗,不管是谁,救我……”

    猛然之间,周遭的景物消失在惨白的一片混沌之中,但见风雪狂舞,巨大雪花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地从天而降,刚被马蹄与人踏出痕迹的雪地又很快被填满。几只乌鸦盘旋在皇宫上空,嘶哑的黑色鸣叫声咣当坠落,砸上屋顶。

    ——妖兽已经入侵汴京城了。像是打开了灾难的盒子,它们从雪堆之中,从树丛之中,从冻硬了的河水之中肆虐钻出,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并朝着整个汴京发起攻势。

    时间是半夜三更,而有的人起夜时候,一看窗外已是一片明亮,不由对于自己固定的生物时间心生疑惑,有的更觉得古怪,而推门往外走,才刚一走出去,长着生着蝙蝠翅膀的六脚怪鸟身人面的怪物尖叫着飞过来,头两边的尖刺在它转过头的瞬间刺入人的咽喉,从后颈部透出,一时间哀嚎暴响,可怜的牺牲者没来得及厌弃,就被怪鸟一仰头甩到了半空中,待落下的时候翅膀一振腾空飞起,听到门外异响的小孩子跑出来看个究竟,正看见自己的父亲在空中被几只古怪的大鸟撕到四分五裂,一块血糊糊的肉啪嗒一下掉在他面前。许久没有吃过肉的孩子蹲下身把肉捡起来。白头红脚的巨型猿猴甩动着沉重四肢奔跑而来,孩子抬头,看见钢铁般坚硬的拳头朝着自己挥舞而来,啪!粉红色的一团浆糊在雪地上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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