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御炉香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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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勾起不愉快回忆的感觉实在不好。刘安世面色变得很难看,他转过头去哼了一声。

    邵伯温笑道:“你还是性急且悲观。也是,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我知道。”

    “什么地方?”

    “这里的布置,家具,甚至死去的植物,都与我小时候记忆中家中的场景一般无二。”邵伯温眯起眼睛,轻声道,“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就是曾经,我的父亲在宫中时候所拥有的一间屋……哦,不。我不用猜,我只需要‘看’,就知道它的过去将来了。”

    空旷寒冷的房间正中有一张石案,石案上有各色书法帖,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房间内的墙上挂着江山图,灰白的山脉之间烟雾缭绕。靠近门窗的位置摆放着几株植物,除却些多肉植物以外几乎都枯得七七八八,而房间最内是一张大床,以纱幔遮挡着若隐若现,里面吧也长年累月地没有人。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优雅空旷的,像是曾经的有过优美的过往,而今故人已去,只余下一缕孤魂。

    邵伯温起身摸着面前笔筒之中的几支毛笔,它们像是挺拔修长的竹子,朝着天空四散而破,他抚摸着一只笔的身子,喃喃道:“那时候,父亲在宫中拥有非常高的地位,因此先皇才会这样宠爱他,甚至单独为他准备了这一间房间供他住下,以方便常常与他交流占卜的相关事宜。只是好景不长,华阳教的出现,让父亲意识到了危机的到来。他在危险初露端倪之时就决意离开。”

    刘安世道:“你父亲也与你一样,看得见过去将来,可为什么先皇竟不相信你,而是相信那作为异端邪说的,威胁到皇室的存亡的华阳教呢?”

    “很简单,因为父亲认为那个结果是‘不可改变’的。”邵伯温道,“他对先皇说,你的生命即将迎来终点,永生的希望即将破灭,无可奈何。华阳教会控制皇室,你想要立刻击溃华阳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父亲所看到的‘未来’,与先皇所见的完全一致。”

    刘安世苦笑道:“原来如此。人果然不爱听逆耳的忠言,甚至当自己知道结果走向的时候,都宁愿去相信顺着自己的愿望去说话的歹人。这么说来,你我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被找了麻烦,甚至险些遭受灭顶之灾,难怪我们有这许多年的交情。”

    邵伯温温柔沉静的眼尾略一弯曲,他轻笑起来,道:“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哪,刘安世,你纯粹是不分场合地说真话,可我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看在实际恰当时,才决意回到汴京的呢。”

    刘安世哼了一声,笑道:“你算到的?那你算得到我们现在又被抓进来了吗?命运真是可笑啊,本来想着从天牢之中逃出来以后,能一鼓作气完成许多事情,谁料是算计之后又来了一层更深的算计。你说谁能想得到,谁能算得到?你算到了吗?你算得到我们此时此刻会重新被束缚吗?”

    邵伯温大笑道:“我算不到啊,我当然算不到这些。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我甚至没有真的去推演过,我此次前来汴京,也是受人所托,才抵达此处的。”

    “你是被什么人骗了吧。”刘安世道,“想都不想,就来了汴京,你父亲的门徒们都为了保命而纷纷离开,你竟不远万里地从蜀地前来,何必呢……”

    “因为,”邵伯温道,“那是我父亲的意愿。虽然神宗时候的‘结局’不可改变,但在数十年后的现在——‘转机’会在生死的夹缝之中诞生。这一卦,甚至比当时父亲给先皇算的那一卦,更为坚决,更不可改变,而我的存在,就是来见证这一‘改变’。”

    刘安世一时愣住,道:“‘转机’?你是说,皇上有救,局势极有可能会被扭转?”

    邵伯温道,“我说过,我并不能准确地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是下一顿饭中共有几粒米。我只知道‘方向’,以及其中的‘关键’。”他抬头看着刘安世,寒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与衣衫。他微笑道:“我看到了,你给端王殿下的那一件东西,它是揭开谜底的关键,也是开启真相的钥匙。”

    刘安世一听这句话,表情倒是一下子舒展开来,道:“如果你这样说,我倒是放心许多……我担心的是,端王殿下不知道它应该‘如何使用’,进而,不知该何去何从。”

    “端王殿下很聪明。而且是懂得掩藏的聪明。”邵伯温道,“如果这就是你担心的,那大可不必想这些多余的事。端王殿下他——已经来过了哦。他说不定,已经开始行动了。”

    “是吗……那就好。”刘安世笑道,“那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半老不老的老家伙在这里无所事事了。”

    “无所事事才是好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邵伯温道,“而且也没有到非要闯出去的时候,你根本也没有想过要强行突破,你只是焦急罢了。好了!告诉你吧。很快,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是一眨眼,我们就能够从这里出去了。你信不信我,刘安世?”

    刘安世道:“你不是不能算吗?我才不会听你的胡说八道。”话虽这么说,但笑容已经浮现在了他的脸上。他非常高兴自己能够出去,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来了。”邵伯温道,“我们到门口去,有人来迎接我们啦。”

    本来想给个惊喜,结果打开门就看见两位客人就站在门前等着自己,华彦锦着实是吓了一跳,他跳起来倒退三步,道:“哎哟两位大人,两位大人好精神呐,大半夜还不睡,是准备……准备呼吸一下门外的新鲜空气吗?”

    “瞎说些什么呢。”刘安世厉声道,“我们等着出去而已呢,你别虚情假意说些有的没的了,说重点听见没有。”

    他声若洪钟,直接把华彦锦吓呆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赶忙道:“……是是是。是小的见到两位大人,紧张激动,一时间忘了词了。太后有请,太后有请。”

    他今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最可怕的是他本来想回宫寻求庇护,顺便报告一下路上遇到的险情,以求得些许补偿的,结果王烈枫策马奔腾而至,停在他面前道,走吧我们一起进去,你可以带着我去交差了。

    结果把王烈枫交过去没多久,章惇又让他把刘安世邵伯温两位大人请出去,带到太后面前,丝毫没有考虑过他是不是需要一点休憩的时间。真是不人道,不过好在他依旧受到信任,抓了王烈枫回来,更是升迁有望。

    这样想着,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他雀跃着把两位大人叫到外面,喊自己的下属把他们带到太后身边去,便又跑去王烈枫处例行检查了。

    王烈枫叹了口气。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气力和欲望。他全身穴道被封,脖颈处、手腕和腿脚处全都锁上了枷,稍微一动就发出丁零当啷的撞击声,五条铁链分别锁在四处墙角,头颈的铁链则拖在地上,来人可以将铁链握在手中。他仿佛是一只飞虫,被粘滞在一张巨大的、铁制的蛛网上,稍微一动就触动捕猎者脚上的敏锐的知觉。

    刘安世嗤地笑了一声,道:“你倒不如说是太后来了,我听得还高兴些。可是现在咱们被软禁在这件屋里出不去,想做什么都不行。”

    “别急啊,我的老朋友。”邵伯温倒是真的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被请进皇宫来,虽说请的方式粗暴了些,可毕竟没有重新把我们投进监狱,软禁又不是不给吃喝,也不会折磨我们,让我们在死人堆里求生……你明白的吧?”

    ——来得及吗?来得及吗?

    对于皇帝来说也许是来得及的。但是对于太后来说,似乎时间有些紧迫了。她不可以继续呆在这里,她还有要见的人,还有要做的事。

    “皇上,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哀家要去见几个人,马上就回来。皇上不必担心。”太后俯下身,在赵煦耳边柔声道,“说起来,哀家从没听你叫过一声皇祖母。只有佶儿叫过哀家皇祖母。是不是,你从明事理开始,就从未承认过哀家的身份啊?不过没有关系。皇上的憎恨,哀家能懂。但是皇上的苦难,决不能轻易结束——皇上可是,最重要的‘筹码’呢。”

    映入他眼帘的是半透明的纱帐,窗门虽关着,冷风还是透进来,吹得纱帐轻拂,宛如月光轻扫。

    刘安世坐在他对面,托腮道:“什么来了?”

    邵伯温朝他微笑着,缓缓道:“不可抵抗的命运的车轮,重新转动了。”

    然而不久以后赵煦发现了在自己枕下的一条符咒。鲜红的陌生的字符,这极其浓烈极其邪恶的观感让他的手发颤发抖。然而这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不可能不会被发现,仆人每天都来整理打扫,只可能是所有人合力隐瞒他,他想到了因急病而死的父亲。可是这样的境况似乎是叫人无法自救的了,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情,所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

    于是赵煦不再理会孟皇后,更不再提及此事。孟皇后走进他的寝宫,他冷着脸不去理会,终于逼得孟皇后主动向太后提及说,皇上近来心情欠佳,不如让他自己安排时间好了。太后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随他去吧。然而太后没有想到,赵煦转头就让别的妃子来侍寝。他每天都找不同的妃子侍寝,一心沉溺在女色之中爬不出来。

    孟皇后告诉太后这件事。太后道,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开窍了。你别忘了皇上才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孩子呢。等他一个一个试过,都厌了,就会知道你皇后的地位决不可撼动,他最后会回归到你身边的。

    说罢,太后转身,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来了。”邵伯温睁开眼道。

    而此刻他的梦想似乎要达成了。他静默沉睡在无边黑暗里,在皇宫之下的地宫之中,在无人能发觉的秘密之地里,除了能够呼吸,似乎与下葬的尸体别无二致。

    太后守在他身边,将他的衣袖往上拉,顺着他纤瘦的胳膊往上一扯——枯瘦的,腐烂的皮肉散发出恶臭,太后眼睑微微一鼓,手虽未曾颤动,但她在将皇帝的衣袍重新牵扯回去的时候,冷汗也是直往外冒。

    然而仅仅过了三月,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孟皇后流产了。说是身子骨虚弱,还没有保胎的能力,对于别的他们缄口不言。然而私下里,赵煦去看过那个死胎——尽管它还没有成型,像是一只眼睛硕大的雏鸟的胚胎,然而它注定不可能变成一个“正常”的婴儿。它有三只眼睛,以及一条长长长长的肉尾巴,那条尾巴缠住了脐带,缠住了它自己的脖颈,紧紧地勒进去十几圈,勒得它的眼珠鼓出,脑袋变形,它自己将自己活活地勒死,活活地困死了。大概是自我了断,阻断悲剧发生的最原始的方式。

    赵煦在心灵受重创之余,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的起居作息,根本不允许他自己做任何不健康的事情,可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愧疚和恐惧使他被迫低头,他对孟皇后关切了些,他年龄尚小,不懂得要怎么做,只得去问太后。太后一听觉得他终于开了窍,内心非常欣慰。

    不留。什么都不留。我不是出于失去孩子的悲痛,也不是急于想要皇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想宠幸妃子,而不是宠幸皇后,仅此而已。我宁可在此消遣,也不想面对我要面对的一切,说我逃避也好,这是我作为皇帝唯一能够行使的权力了。我不想,我不想因为有了皇子,而急急忙忙地被赶下去。

    直到刘清菁的出现才终结了这样的场面。然而刘清菁的孩子也是怪物。赵煦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正常出生,更没有一个是正常人。赵煦深受打击,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当他闭上双眼进入梦间世界,在持续一整夜的梦境结束之前,里面的怪物就变成他的孩子的样子,张开黑洞一般的嘴,咿咿呀呀地哭喊着。

    因此他不想醒来。他不想要清醒的征兆。他只想要长眠不醒。

    可是——孟皇后掐着手指算了算,一个一个让她们侍寝过来的话,大概得等上三五十年吧。可这些话她又说不出口,毕竟出身高贵,受过不少的教育,若是显得焦躁急切,看起来就像个荡妇。

    而更要命的是,过了几个月,赵煦宠幸过的这些个妃子竟然无一怀孕。这下轮到太后着急了,她将服侍过赵煦的敬事房太监和侍女一个个地叫过去审讯逼问,才从他们口中得知,每次侍寝结束以后,问起皇上留不留龙种,皇上都是态度极其强硬地说,不留。

    赵煦看起来像是在沉睡。他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精致英挺的鼻子使他看起来更显俊朗和脆弱。他的眉头微锁,眼皮紧闭,露出担忧的神色。然而他很安静,很平静,哪怕在梦中是山崩海啸,身体是倾塌崩裂,在他的身体表面依旧是极其的平和温柔,像是一潭死水,像是王舜臣,躁动的灵魂被行将就木的身体束缚着,发不出痛苦的呐喊,做不了挣扎,他没有选择。

    但睡着了未必是坏事。这十几年来他几乎没有睡过好觉,除了在这性命交关最为危难的时刻。人都说做皇帝最好最大,人人称羡,然而他自己可不这么觉得。每天天未亮的时候他就起床洗漱,再去给母后请安,然后读书,早饭,开始上朝。他从小听着大臣在他面前絮絮叨叨,与其说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不如说是无视他的存在而对其余大臣进行的表演。浑浑噩噩听完看完,他被拖去祭祖,在太阳落山之前,他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哪来的精力去管后宫事宜。他只想睡觉——早点睡觉,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因为每天早上起床是雷打不动的事情。

    可是后宫女人的事情总是找到他头上来,他不想理会也不行——他被勒令选妃侍寝,高太后盯着孟皇后走进他的房间,一心一意要他办事。那已经不仅仅是争宠生事那么容易,那是关乎他的子嗣,关乎皇室,关乎性命的事,高太后这样告诫他,可他一刻都不想面对孟皇后,他觉得她疯癫至极。每一天每一天地走进他的房间,就像是一个甩也甩不脱,怨气无法消解的地缚灵。她的身上有丧气感,她也像是一具行尸,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死的,无生命的,而她回头就对太后说皇上对她冷淡。太后道,皇上还小不懂事,只能强制他了。于是太后派太监点香下药,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是让皇后怀上了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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