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易得凋零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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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叹了口气,道:“对,我不懂。我确实不懂这些。我和你们接触的时间太短,甚至都不能看着你们长大。每次回来,你们都比前一年高了些,也更陌生了些。——小枫,你有好好练功吗?你师父怎么说?”

    王烈枫点了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个好苗子,也很用功努力,用不了三年就会成为很厉害的人啦,说我要是继续这样认真学,他就对得起你的托付了……爹你干什么?”

    父亲突然伸出一只手呈手刀状,朝他的后颈猛劈过来,势头很猛,动静很小,像是一阵小而劲猛的风,是变幻莫测的人生。

    王烈枫感受到了,并且躲开了。他刷地一下往下趴,四肢着地蹲在地下,手肘弯曲至臂与肩齐,宛如一只蛙。手刀的凉风在他头顶掠过去,吹起他漆黑的发丝。他并未就此停下,腰部一用力,整个人弹起,与此同时用于腰间的力道聚集于手臂,一缩一伸之间全身神由藏到放,在手刀第二次挥来之时,他双手手腕交叠,朝着父亲反推过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王烈枫哎哟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咬牙嘶嘶地倒抽凉气,语气委屈地道:“爹你干什么呀!叫我把妹妹给你抱,就是为了打我这一下吗?”

    妹妹笑嘻嘻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哥哥,眼泪还没干,就笑嘻嘻地拍手,笑得咯咯地响。父亲的表情也是温情脉脉地——是对着妹妹。妹妹长得可爱,一笑起来更是惹人喜欢得紧,所以父亲也被她吸引了去,两个人颇闹了一阵子,王烈枫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生。

    等到父亲转过头看着他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大半,庄重道:“小枫,你记着。我刚才打你,照理来说你是不应该还击的,因为我是你的父亲,你永远不可以逾越。但也并不是要挨打,你可以防守,你只能防守,这是规矩。你要做一个懂规矩的人,知道吗?”

    王烈枫有些生气,嚷嚷道:“凭什么呀……爹你刚才那一下真的很重,我是按照师父的方法来躲的,他说,这个程度硬是挨下来,人会受很重的伤的!爹!”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摆手道,“我懂得分寸,想试探看看你师父教得如何罢了。看来你没有说谎,这次我回来得迟,来不及去问他,看来魏凌云教徒弟倒确实是很认真,这家伙倒是会享清闲,带孩子真是幸福的工作,哪像是我……”他拍拍王烈枫的肩膀,道,“小枫,爹相信你会有出息的,至少一定比爹有出息。爹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被人打压得抬不起头,指不定哪天就被放弃了。你有天分,千万要变得最强,要比每一个人都强才可以活下来……”

    “爹。”王烈枫道,“我不想和你一样。我想经商。”

    父亲笑了笑,道:“你这孩子,被我打傻了?记着,命运这东西是逃不掉的,你能做到的,是保护好妹妹,然后接受一切交给你的荣誉和使命,那是非常沉重的东西。”

    “——爹。”王烈枫拒绝接受他这样沉重的荣誉授权,他后退一步,哀哀地看着父亲,凄然道,“爹你知不知道,娘身体很不好,她都没有跟着一起出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跟你娘有什么关系?”父亲道,“你娘自己不要出来的。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女人本来就应该待在家里……”

    “不是的!”王烈枫犟道,“是因为每天都在因为想念你,担心你,所以她一直在哭,把身体给哭坏了。爹,娘以前很少哭。我小的时候,娘还会教我武功,才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都是因为爹,你,不回来——”

    “闭嘴,小畜生!”

    父亲一巴掌打过来。这一巴掌来得毫无预兆,也毫不留情,王烈枫这才明白刚才的那一击是有所保留,而此刻他根本就无法躲避,是猝不及防的一场惊吓,是恼羞成怒想毁尸灭迹。王烈枫腮帮子一疼,是疼到骨头里,还在换牙的他的牙嘣的一下飞了出去。

    察觉到父亲情绪的剧变,妹妹愣了一下,然后呜呜地哭起来,父亲也没有去安慰,于是她哭得更凶。

    父亲的怒气没有下去,道,“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发起疯来连爹都骂,日后能成什么大器?废物,废物,杀了算了!”

    集市上的人很多,但这也并不会让王烈枫少挨一点打。毕竟父亲平时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人,杀人——是这样吧?他退了半步,捂着半张脸,愤愤不平地抬起头,冷冷道:“爹,妹妹哭了,你哄哄她呀。”

    “妹妹?哼。”父亲冷笑一声,又爆发道,“小畜生,你还有空管你妹妹呢?你应该去死!”话音未落,父亲上脚猛踹,王烈枫框地一下倒地,脑袋磕到旁边小摊桌子的边缘,擦破了皮流出了血,他疼得直咳嗽,眼神却是坚定的,是不容置疑的执着。

    ——就算你今天打死我我也不会改口。王烈枫想。

    父亲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王烈枫,正要再踹,突然之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靠近——

    “老爷。”她的声音温温柔柔,有着茉莉花的气息,是让父亲一霎之间放下一切的愤怒,愧疚感翻涌而上,是让他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只想尽快从这里消失,可是他走不了,他被这个女人牵绊住,想跑也跑不了。

    王烈枫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他哽咽道:“娘。”

    “啊、啊,”王舜臣面色窘迫,之前的盛气凌人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结结巴巴、磕磕绊绊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温温柔柔,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事情降临到她头上,她都对外表现出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柔:“我不放心两个孩子,今天身体好了些,就想跟过来看看。小枫,快起来,地上脏。”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伸出手来,王烈枫颤巍巍地去抓,就像是溺水之时,捉住的一根救命稻草,然而他知道这根草也并非那么坚强,也是断裂的,是飘摇不定的,是极其脆弱的。于是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换上笑容,在他泪痕交错的脸上显得很是辛酸苦楚,“娘,我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牙磕掉了。不过,我这颗牙本来就要掉啦,正好不用拔了。”

    “好。”母亲笑道,“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回家吧。”

    王烈枫低着头,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父亲很快又回去了战场,他每年只在最冷的季节里回来几天。这一次他几天不曾有好脸色,阴沉着脸的时候,仿佛天空都是昏暗的。

    结果第二年父亲没有回来,一直到第三年才回来,对此毫无表示,母亲也没有过问,两人默默对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五年后父亲是被人用八抬大轿送到家门口,人已经没了反应,几乎就是一个死人。

    父亲被人抬进门的那一刻,温柔得毫无脾气的,美丽的母亲,将自己关在屋内,几度哭得昏死过去。妹妹在阿荔怀里嘤嘤地哭。王烈枫去敲母亲房间的门,敲了半天都没有反应。他垂下手来,滑跪在门前,绝望道:“娘,你别太难过了,爹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明年就可以再见到他,明年过年的时候……就可以……”说着,他也忍不住哭起来。

    他明白了,母亲之所以哭,并不是因为父亲的态度,也不是他的受伤,而是自己无法选择不可控制的可悲可叹的人生。

    母亲是种朴大将军的女儿,当年是一个逍遥快活的大小姐,武林中人人求而不得,正是花朵一般绽开的年纪,被自己的母亲逼迫着嫁给了家奴王舜臣——母亲说,王舜臣为人老实,前途可期,嫁给他是人生的一大喜事,别看他这时候不出众的样子,可是等他立了大功了,等到晚年就可以享清福,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候是多么逍遥快活,多么——多么可怕啊,几十年的岁月一下子托付过去,直到日暮将至的时候才能够得到一点补偿,可那时候已经无福消受,只能给孩子。考虑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未来的孩子。孩子,可她也只是个孩子啊。女子的生命原来到了最鲜妍的时候,是要被掐断的,而且是由另一个女子苦口婆心地、以为她的未来考虑的名义掐断的,是抹杀她的存在,是自身悲惨命运的复刻,是恶毒的报复,是自取灭亡。

    种朴战死沙场后,王舜臣独自活着回来,顶替了他的位置,在一片的披麻戴孝、痛哭悲恸之中——好一个前途远大、未来可期啊。又用不了几年,王舜臣被害,王烈枫接着去战死沙场,好一个无间地狱,兀自轮回不休啊。

    王烈枫一直为此而愧疚。他爱着父亲也爱着母亲,可是父亲让母亲痛苦。看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所以他不强迫王初梨嫁人,也不愿意去祸害别家姑娘。他受够了,成家立业如果是为了分担苦难,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的话,他宁可独自承受。

    活着就是痛苦,人间即是地狱,死亡才是解脱。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王烈枫跪在地上,抱着陆时萩。

    陆时萩急促地喘着气。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些细碎的出神。

    “啊,我应该告诉你,申王殿下的去处……他是去了汴京城的木先生那里,在霜月街的后面。有些难找,但王大将军,应该可以找到的吧?王大将军得赶紧了,我不知道申王殿下会在那里干些什么事。只是我没法带你去了,抱歉。我甚至没力气送你到门口啦……”陆时萩停下来,呼吸了几次,又无奈地笑起来,虚弱道,“申王殿下于我有恩,我这是负了他,这实在是,不应该呢。”

    王烈枫想说,赵佖为人阴郁不可捉摸,根本不值得掏心掏肺。但是他只是这么想了一想,嘴上仍道:“……没事的。你做得很好了。”

    “是吗……谢谢。”陆时萩说着,咳嗽起来。王烈枫拍拍他的肩膀。

    “华阳教——”陆时萩道,“王大将军一定想听,是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王烈枫神情一凛。

    “我变成这样,华阳教也有些原因。不要单独行动。华阳教非常庞大,若是真的一级一级地越过去,是绝对要吃大亏的。绝对不要试探自己的能力。还有,小心太后。她诬陷你,一心要你死,你也是,知道的……”陆时萩道。

    说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皇帝不是我杀的。我的能力不在于此。真问我是谁,我实在……实在答不上来。申王殿下的事情,我总是不多过问。”

    王烈枫眉毛微拧,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陆时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谢什么,该我谢谢王大将军才是……我没有遗憾了。够了。我知道了我的追求都是虚幻,都是不存在的,我在等待的人更是一个幻觉,是我自己制造的幻觉,我把坏的变成好的,把恨变成爱,我逼迫自己接受一切。我觉得有点累了……我好久没有睡过完整的一觉,我习惯了随时随地小憩,是一只无处落脚的鸟,我甚至不属于这里,这算是客死他乡吧……”

    “陆时萩。”王烈枫抱住他,道,“你是大宋子民,你是汴京的陆时萩。”

    陆时萩虚弱地笑道:“啊,这样啊。王大将军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吧。陆时萩……是汴京人。”

    王烈枫感受到了他生命的流逝,是他在战场上,抱着濒死的兄弟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生命流逝。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低声道:“睡吧。睡醒了,就能看见太阳了。”

    陆时萩的身子已经开始僵硬,声音也有了浑浊的死气,他慢慢地,淡淡地笑道:

    “——真是精彩的一天啊。”

    “爹也想回来……但是如果如果太远了的话,爹可能要在那里待久一点……很久很久。不过,爹尽量回来。爹一定会回来的,别担心。刚才爹乱说的,啊。”父亲蹲下来,从王烈枫怀里接过王初梨,王初梨看到父亲的表情,忽然间哇哇大哭。

    王烈枫有点急了,道:“爹,你抱得她不舒服,我来。你不懂……”

    王烈枫哼了一声,道:“那如果妹妹让你去摘呢?”

    父亲道:“那当然是你这个当哥的去啊,你是我儿子,我让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啊。”

    “啊?”王烈枫气哼哼地鼓起腮帮子,“这又是什么道理呀?”

    “哦,因为边塞很远很远……”

    “很远的话,还是可以回家的吧?娘在家天天等爹爹呢,爹不在的时候,我们也每天盼着爹爹回来。”

    父亲笑了一笑,转过头去,王烈枫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时萩失去意识之前,看到自己的那双紫色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眼里带着可怖的笑意。

    整个封闭的室内,忽然间紫光爆闪,晃得人意识也有瞬间的僵硬。

    ——他醒来后,拥有了这邪恶的念动力。与此同时,他的这一段记忆被刻意封存,怎样都无法回忆起来了。

    父亲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道:“因为爹随时会……爹管不了你们几年啦。”

    王烈枫仰头道:“为什么?”

    “爹……”王烈枫道,“你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阿荔姐姐都不帮我穿衣服了,连每天早上出门找师父练武都不送我去。我现在就差自己劈柴做饭了,怎么你对我就这么凶,对妹妹就这么好?”

    父亲道:“怎么,你都十岁了,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是个男子汉吗?你妹妹才多大,这个年纪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就算跟你要天上的星星你都要去摘,你是哥哥,你就得让着她,不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维护她,这是天经地义的,懂吗?”

    “你们、你们……”陆时萩颤抖道,“不要。申王殿下,不要。”

    “勒他脖子,别让他乱动。”申王殿下道,“然后把这个日本人的脑袋砍下来。”

    那时候他十岁,妹妹三岁,穿着漂亮的衣服像个假娃娃,人却依旧像个小婴儿似的,一进到集市怎么也不愿意接着走了,满地打滚地要哥哥抱,王烈枫有点生气,说下次干脆不要带妹妹出去啦,结果王初梨嘴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王烈枫只得手忙脚乱地抱起她,而后长叹一声,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成熟的无奈向父亲告状:“爹,我妹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脑子不好使,还是腿脚不灵光,多大了还不会走,你不是说我一岁多就满地乱跑了吗?”

    父亲笑道:“别乱说,你妹妹身体好得很,而且脑子聪明着呢。这个年纪,自己走也可以,别人抱也可以,反正以后都是要自己走路,她就懂得多享受两年,这难道不聪明吗?”

    “王大将军,”陆时萩道,“这也许就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吧。”

    王烈枫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和妹妹逛集市,经常动不动就走神,问起他来,才说自己还在想朝廷里面的事情。成年人的走神,似乎变作了常态。

    “我……”陆时萩是濒死地挣扎着,他的呼吸变得沉重,阻滞。

    日本刺客又哇啦哇啦地说起话来。

    “他说——”日本人旁边的人道,“有一种法术,是在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之时,如果身边恰巧有自己的亲人是将死未死的状态,那么,已死的人的精神,灵魂,生命,就会附着在那个人的身上,占据他的躯体。至于占据多少,是要视精神力强悍度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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