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峭寒天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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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赵佶定了定神,看着口吐血沫渐渐倒下的康行远,心中念头一动,蹲下问道:“你要躲去哪里?”

    康行远的眼睛微动,木愣愣地就等死,只是痛感让他还有一点原始的反应。赵佶问了这一声,他一下子也没有想到,他到临死前都没有想到。可是——他心想,我都要死了,凭什么要让你活着。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被提起来,赵佶将他拎起到面前,柔声道:“你还好吗,康侍卫?”

    赵佶的手抓着戳穿康行远胸口的冰凌。他这一抓,康行远垂下的眼皮登时就往上翻,翻着白眼嚎叫起来。他连轴转的几声嚎叫引起了银风的注意,银风转头一看,雪人大吼一声朝他打过来,银风被击中,嘶地倒抽一口气,一边整个人弹起来,一边小声嘟嚷了句:“你急什么啊。”

    赵佶对他笑了一下,手用力一旋,道:“痛就告诉我,康侍卫,要是说了,贵夫人和儿子这辈子也不愁吃穿,这一点,你放心便是——”

    他笑起来,眼里的光芒凌厉,这是从未出现在他脸上过的恐怖神情。

    康行远的整张脸扭曲,他看着赵佶,缓缓张口,咳嗽了一声想,血沫喷到赵佶的脸上。赵佶看着他,等他慢慢地,颤着声道:“在会云殿……兰……兰归……”

    赵佶眼睛一眯,道:“会云殿,兰归亭?”

    ——邵伯温所说的,那个可以避免追捕的地方,他的飞魍师父多年以前所躲藏之处。这样看来还是有几分可信。

    他没有等到对方确认,康行远眼睛一蹬,两腿一直,又呛出一口血来,眼睛开始泛滥出死鱼一般的浅灰。这一次,赵佶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他将康行远往地上一推,起身直接往东南方位走。会云殿,兰归亭,回忆所在的地方,他的母亲也爱在那里坐坐,原来一直是安全的。刀剑交错声在他身后奏响,刺痛他的耳朵与后脑勺。他立刻狂奔起来。

    ——然后一头撞在了雪墙之上。

    赵佶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一片苍白。他不想再用脑袋去试,毕竟脑袋不是铁做的。于是他抬脚踢了一下。噢,很好,很痛,痛得他都要骨折了,过不去就过不去,非要营造一个幻觉,让他撞墙了才知道过不去,真是够虚伪的。

    可是他现在也没有必要说人虚伪,刚才自己就很虚伪很恶毒。但是——赵佶想,康行远的事情还是得后续处理一下。打拼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

    赵佶长叹一声,撇了撇嘴,像是一个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子,转过身道:“有什么事吗,几位——”他的瞳孔骤缩,道,“……炎莺?”

    炎莺的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她娉婷地朝他走过来,猩红衣袍在雪地中既艳丽又沉静,使人的眼光不自觉地聚集到她的身上,无法移动,不能控制,何况她又是这样美丽,美得不可方物,美得狂野恣肆,她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弯起来,道:“端王殿下,好巧不巧,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赵佶后退了一步,撞到了冰墙上,后脑勺一磕,他生气地想,还是逃不过逃不过。

    赵佶苦笑道:“原来你是华阳教的人吗?那你不是,认识我哥哥赵佖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炎莺哂笑道:“你也没有问过我呢,端王殿下。你哥哥是个有趣的人,但我不大喜欢和他聊天。他太幼稚了,就像个孩子一样。”

    赵佶仰头望了望天,叹了一声,道:“哪个小孩子会想杀人的?”

    炎莺大笑起来,伸出手指点了点赵佶的鼻尖,道:“你不是刚刚才杀了个人吗?你和你的哥哥,本质上并没有两样。”

    “我才不……”赵佶皱眉想要辩解,想了一想,眉头又舒展开来,道,“好吧,我确实杀了他,我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人。那么我哥哥呢?既然他和你们是一伙的,目的也应该相同,这等大事,为什么他没有过来?”

    炎莺笑道:“他啊,他可随性了,现在在家里,和王大将军喝茶聊天呢。”

    赵佶猛抬头,惊道:“王烈枫在他那里吗?”

    炎莺柔声道:“对哦,王烈枫。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他了?”

    ——分别没有多久,但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他。这么看来,自己似乎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护卫,是他或者是苏灿,都没有什么区别。

    一念及此,赵佶有些愧疚,他转移了话题,道:“那么苏灿呢?你不会把他杀了吧?要是没有他,我有很多要做的事情,都会受影响的。炎莺你也知道我不会武功,可别欺负人哦……”

    “你说苏灿哪……”炎莺回过头去,忽然之间一条冰凌直飞过来,她从背后取出一只钺来,咣当一下拦住。

    赵佶发现她的面孔明显地阴沉下来,这个这样的神情让他打了个寒噤。炎莺本身就眼神冰冷,这样的表情一出来,整个人变得极其陌生。

    炎莺冷冷道:“是谁不想活了?”她转过头去。

    银风托着下巴坐在雪人的残骸——那一堆垒得高高的,插着冰渣的雪堆之上,道:“你伤侍卫就算了,皇上的亲弟弟可不是你能碰的哦,大姐姐。”

    炎莺冷笑道:“谁要认你当弟弟了?”

    银风笑道:“你可别乱说,我亲姐姐可只有三十岁。”

    炎莺怒叱道:“臭小子,你给我闭嘴!”

    银风身下的雪堆开始震颤,他立起身,抖了抖沾在身上的雪,四处拍着,一边叹道:“大姐姐你可真是说不得哎!”

    他拍雪的手拍到一半就停下了。

    他看到雪正在往他身上爬,从他的手上升蔓延到整个手臂,向上覆盖脖子,再一路爬到下巴。银风眼睛眨了眨,露出了困惑而紧张的情绪——他觉得不妙,非常不妙,但是他没有想到这种不妙的感觉,竟来自于最安静无害的雪。

    不过他不应该不注意的,毕竟雪人的构成就是雪,雪人没有生命,雪就是它的生命,雪人会散开而雪还没有融化,它们纠缠着银风,将他的口鼻裹挟住,再到他那一双丹凤眼的眼睛,连耳朵都没有放过。

    雪一层一层往上涌,越来越厚,越来越叫他呼吸困难,将他也变成一个雪人。雪人不该有生命,所以要首先将他的生命给剥离掉。

    银风看不清路,只能凭着感觉跳来跳去;他抬起手,用力扒拉脸上的雪;起初他的脸还能够偶尔出现,大口大口呼吸几下,但很快又被包裹起来;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在挣扎。但是没有空气,总是很容易使人陷入慌乱,寒冷,沉重,窒息,恐怖。

    于是赵佶看见,大风大雪朝着银风的身子不断扑过去,一层一层如无限增厚的云,银风整个人似僵在原地,摇摇欲坠地要倒下去,但毕竟是带御器械,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失去战斗力;但是与此同时,在银风目光所不能及的前方,一根雪柱拔地而起,在极短的时间内越堆越高,高得超过了这附近所有的宫殿的高度,高得让人心惊肉跳,纷纷扬扬的嘈杂的落雪声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了;紧接着,于这空无之中传来轻微的咔啦一声裂响,这声响从遥远的雪柱深处,一路蔓延至柱子的边缘整圈,银风看不见也听不清,只剩下轻微的触觉与第六感,他警觉地抬头,却丝毫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赵佶脸色骤变,忙拉住炎莺道:“炎莺,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啊。”炎莺笑着甩开了他的手,语气冰冷道,“我很清楚地知道,让我生气的人都得死。”

    赵佶急道:“炎莺——看在我的面子上——”

    炎莺斜斜地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和他很熟吗?”

    “我不想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掉。”赵佶颤声道,“那会让我有负罪感。”

    炎莺大笑起来,道:“真虚伪啊,端王殿下!”

    赵佶的眼前有光芒闪过。紧接着,雪柱犹如参天大厦轰然倾塌,整个地压下来,将银风拍倒在废墟之下,彻底地悄无声息了。

    赵佶艰难道:“银风……”他心头发凉,恐怖感往上升。似乎才想起自己本来想干什么,也没等自己做出反应来,就被炎莺一把拎起——先是重重的一抓领口,拖向她的方向,再是手指松开一根,轻抚他的下巴,像是揉捏一只小猫一般。赵佶倒吸一口冷气。

    炎莺凑近他,调戏似地笑道:“我在丰乐楼这样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反应呀。”

    赵佶扁嘴道:“那也要看具体情况啊,人在温柔乡的时候,就连对上视线都觉得火光四射,浪漫非常,炎莺你又是那么美。”

    “现在呢?”炎莺道,“我依旧是那么美吗?端王殿下。”

    赵佶眨眼道:“和当时比起来,自然是差距很大——”

    炎莺的手一紧,赵佶整张脸立刻胀到发紫。

    “因为,”他挣扎着说出后半段,“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不料竟是文武双全,今天一见到这样的你,我觉得你身上竟有着英姿飒爽之感,所以……更心动了。”空气的气泡一点一点从他身体中排出,他的声音愈来愈虚弱,到最后,声音已不可辨。

    但是炎莺听见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赵佶看见了她脸上的微笑。在这一瞬间,顺畅的气流重新进入他的喉咙,炎莺将他放了下来。

    他想说话,一开口,粉色血沫就从口中溢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螃蟹。

    “怎么了?”银风一蹿身躲过雪人踩上来的一脚,往这里一看,皱眉道,“不是吧……康侍卫这么快就死了?”他只是疑惑,倒并没有觉得十分心痛。对他而言,生离死别也是寻常事。

    正合赵佶心意。赵佶笑了一笑,道:“好,那麻烦康侍卫带我去了。”他回头问道,“小银风,你能顶住吗?”

    银风的声音传来:“顶不住也得顶住好吗!”他立在雪人背后,雪人仰头大吼着,断裂的手臂往下一摆,雪粒飞扬着裹挟上来,狂风怒吼,手臂重新凝成,与一开始别无二致。银风鼓了鼓腮帮子,哼了一声,低声道:“真麻烦。”

    “行。”赵佶沉声道,“康大人,走吧。”

    康行远的眼睛也未来得及闭上,他怔怔看着远处的那一个安全之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隐秘岛屿,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每次出事,他都会躲藏起来的地方,只要待着,待到事情结束再跑出来,幸存者加官进爵。

    但是这次好像加不了了。刚才的冰柱在风雪之中折断,朝着他的位置飞来,在他开口的瞬间从前胸刺透到后背,靠近他身体的位置被染作娇俏的粉色。

    ——不要,我好不容易爬到这里,不想下辈子从头来过,那太累了。我想活下去,我要回去见老婆儿子,我还有家室,我不想死。

    然而这一次好像不可以再逃避了。以非正常途径获取上升机会,在真正遇到棘手的、需要极高的专业水准才可以解决的问题的时候,最终还是会露馅的。

    康行远一向觉得指挥这件事情,大部分情形下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侍卫们个个都有些本事,让他们一拥而上就行了,只要不死,这一次的任务就算是完成,再完不成,就交给更厉害的高手,宫中的几位带御器械大人来对付了。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小侍卫的时候,曾参与过对飞魍的围剿抓捕,最后还不是高手出马才最终将其捕获。所以他觉得侍卫只是面子工程。但是现在好像不可以了,因为他糟糕的指挥,大半侍卫被暴雪袭击,被貔貅扬起的雪掩埋,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他在这弥天的大雾之中,能听到自己脆弱而恐惧的呼吸声。

    他的面前是一个雪人。不是堆起雪球,安上树叶作为眼鼻嘴,插上树枝作为手臂,上小下大圆滚滚的两堆,而是一个有他两倍高的人形,人形的身上厚厚地披着一层雪的茸毛,它是屈膝行走,朝着侍卫缓步而来,以舌头和上颚发出一种恐怖的怪叫,悠长悠长,时而似是鹦鹉,时而恍若狗叫,时而又像是孩童啼哭。几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同时发出合音,吓得康行远整个人呆住,眼中只有明晃晃的雪白光芒。

    康行远连连点头道:“好——”但是他的“好”字,才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赵佶吓了一跳。

    “别谢我,要谢得谢谢银风。”赵佶道,“他替你挡下了这个大家伙的攻击,要不是他的速度,康大人现在可就危险了。”

    “是,是。银风大人救了我的命。”康行远战战兢兢地双腿颤抖着站起来,道:“端王殿下,这里危险,你要不……先找地方躲一躲?”

    入侵者将被杀死。可如果入侵的不是“人”,那它会不会死?

    这是领头侍卫康行远在思考的问题。他今年三十有四,虽然业务水平并不很强,胜在会做人会来事,陷害了几个竞争对手,加上祖上三代家世清白,以他的水平已经算是爬到了最高的位置。一切的工作到头来都一样,都是往上爬。原则上,如果不出事的话,侍卫待遇丰厚、工作轻松,尤其是现在当了领头侍卫,连基本的训练都可以借故免去,真碰到了什么事情,指挥别人也够了。既舒坦轻松,又免去危险,进入高塔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脱离。

    康行远还未反应过来,更亮的一道光就从眼前闪过,随即,雪人的手臂就被卸下,千片万片从他头顶绽开了浇灌下来,虽已不成形状了散乱了,依旧砸得康行远眼冒金星,他赶紧往地上一滚试图潇洒脱身——没法保证潇洒了,长期不训练,他甚至连躲避的基本方式都已经淡忘,他屁股磕在几块碎石上,直撞得屁股开花。

    他抬起头,赵佶将他扶了起来,口中道:“康侍卫,你还好吗?”

    康行远自然是认得赵佶的,忙道:“多谢端王殿下救命之恩,小的永生难忘!”

    雪人低吼着,抬起巨大手掌,朝着他的脖子一巴掌拍过来。

    ——刷!

    有人入侵。有人入侵。有“人”入侵。

    那不是人。那是真实的幻觉,那是雪变成的人形怪物,它们手持冰霜刀剑,与闻讯赶来的侍卫展开交锋。铁制的兵器与冰交错,叮叮当当,如同刺目的,耀眼的星辰。它们被割伤,被刺中,被击倒以后,天上地上的雪就飞往伤口,重新填补,再次站起,无休无止永不疲倦。

    可是侍卫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是被刺伤了会流血,被割裂了会死亡,会产生疲倦感,会恐惧害怕的人。他们还会觉得冷。他们面色铁青地与这些人形的雪怪激烈交锋,倒下的就被厚厚厚厚的雪覆盖,掩埋口鼻,只余下四肢挣扎抽搐。恐惧的泪水流到一半冻成冰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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