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小阁幽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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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死,也就没有尸体,改造亦是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默许。

    原来四哥的死,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谎言,一个并非秘密的秘密。

    赵佶心里堵得难受,天又冷,他肚子还饿,饿得他的胃在烧,是一团虚妄的火焰越烧越冷,使他不仅发慌还一阵阵地发晕,他扶着门休息了一小会儿,神志体力恢复过来,叹了一口气,打算四处走走看看,反正这里躺着的都是熟人,不是他的舅舅就是他的太爷爷,顶多就是半夜被谈话,而且这几晚他多半会失眠。也不着急,他早晚也得躺在这里。

    这哭声不简单。

    苏灿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有了这样坚定的判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这一刻它在东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下一刻又从南边传来巨大响声。如果不是因为人跑得飞快而移动的话,只能说是通过自己努力控制声音而造成的一种幻觉,目的就是麻痹敌人,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听说当年的飞魍的攻击,就有这样的倾向。

    更使他困惑的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年纪很小,这根本就是一个女童的声音,可爱,稚嫩,与刀光剑影毫不相干,怎么能哭出这样幽咽可怖的样子,就成了这样鬼魂似的声音的主人?

    苏灿穿过草丛与石像,偶尔有蟾蜍与蝾螈从他脚边跳过去,树枝哗啦啦地一摇,几只鸟飞过求。他屏气凝神,多次确认那声音的方位。这声音宛如一个声东击西的刺客,将侍卫引过去以后抓住机会向皇上下手,大多数都是如此,因此几个带御器械总是分头行动,确保不会在任何一个方位露出破绽来。而苏灿又觉得,比起辨认和寻找,“揣摩”是更为重要的:敌人要从哪个地方攻入?会以怎样的方式接近?如果他要这样做,接下来他会使用怎样的一招?然后按兵不动进行判断,十有八九可以完美识破。

    这世上杀手很多,高手也很多,然而再厉害的高手当了杀手,都不会再显露出他曾是高手时候的风发意气,大摇大摆走上金銮殿,过关斩将直到取下皇帝人头,那只存在于传奇中,人类的力量毕竟是有限,体力更不是无限,他们只能寻找机会,用尽全力去刺杀皇上,还不一定能够保全自己,有时候一招下去不能够成功,就只能赴死。

    苏灿从未佩服过他们的勇气,他只觉得他们吵闹和无聊,千奇百怪的招式更是在无形中增加了自己的工作压力,而且——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的一招,居然是这样不堪一击的,真是可笑啊。

    一只兔子从远处跑出来,跑到苏灿面前,愣了一下,立刻调转了方向,往旁边跑去了。苏灿没有注意蟾蜍与蝾螈,但对这只兔子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兴趣,主要还是因为它的怪异的状态:它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跑来,腿上隐约沾了些血。

    这地方也不会有过于凶猛的野兽。他陪着皇上一起来过。皇家的陵墓虽然风景优雅,但若是有什么野猪鬣狗之类的,半夜把墓穴拱了,把尸体拖出来啃食,这森森白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祖宗们不得气得活过来?因此在这个地方,一切的小动物都是可以顺利成长而没有天敌的,甚至人都不太碰它们,就怕沾了这丝安逸的晦气,对小动物们来说倒是福气。

    因此这伤口只能是人为所致。苏灿立刻抬头,朝着兔子来的方向一路奔过去,声响极其微弱,这一回竟是一根草、一片树叶也未曾移动,毕竟与杀手们对抗了这么多年,怎样隐匿自己的行踪他心中有数。既然对方不打算让他找到哭声的来源,那他自然以牙还牙,回敬以同样的沉默了。

    皇家陵园比他想象中更大,压抑的重复感也是不输于皇宫。他越走树木越是茂密,伸出树枝来试图遮挡他的视线,他伸手轻轻拨开,接着走,光线暗下来,气温也越来越低,白雪地渐渐变得潮湿坚硬,哭声也变得清晰,是同样潮湿冰冷的,带着啜泣的,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似乎是躲无可躲的样子,离目标愈发接近,苏灿心中冷笑一声:装神弄鬼还真是够像样的,难道还真是个不敢见光的冤魂不成?

    苏灿心里已是满打满算,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何方神圣,他都要动手打人。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惊喜。就像赵佶之前不希望这里是坟地而到达了坟地一样,苏灿探入这一片小丛林的底部,看见了正在哭泣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娇弱瘦小而且长得非常可爱——登时心中的愤怒偃旗息鼓,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他虽知道不可轻视眼前的情况,可依然手足无措起来。

    小姑娘在哭。苏灿听到的哭声就从她口中出现,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小姑娘实在生得漂亮可爱,哭泣也极具说服力:她的脸蛋粉白软糯,干干净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楚楚可怜的样子,红红的小嘴一歪,珍珠钻石似的泪水涟涟落下,似乎是永远也停不住的,擦也擦不完的。似乎好不容易止住了哭,然而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开始呜咽,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呜呜嘤嘤的,她想竭力制止抽泣,也只是颤栗地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哀鸣。

    苏灿在成年人危险的世界里待了太久,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哄小孩子,就这么看着小姑娘哭,整个人有些发愣。他甚至在内心就为她开脱了:说不定是个有武术天赋的小姑娘,被父母丢弃在这里了呢?于是他问道:“小妹妹,你怎么哭成这样子,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姑娘抬眼看着他,声音虚弱稚嫩甜美,抽泣着说道:“我害怕待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找不到出口。”她哭得打噎,说出的话也是模糊软糯的,像是一块甜甜黏黏的糕点,一捏就会变形,像她粉嫩粉嫩的小脸。

    一个人闯进这里,确实是很难出去,尤其是这个小姑娘所处的位置,苏灿略判断了一下,这大概是陵墓最偏远的位置,知道路的人走出去都要费一番功夫,一个不认识路的小姑娘被丢在这里,真是可怕得要命了。于是苏灿走过去,蹲下来,停在小姑娘面前,柔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起头来,视线与苏灿平齐。她在这一瞬间止住了哭,认认真真地看着苏灿,口中说道:“鸣心。我的名字是鸣心。”

    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是波光粼粼的小溪,清澈见底,可以看见底下的鹅卵石,踩在上面——不,不能。不能踩上去。这不是小溪,它并不浅淡,小溪只是它的表象,鹅卵石是幻觉,这里是一个漩涡,踩下去就被卷入幽深底部,深不可测,不可呼吸,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能够使人毙命,是水鬼,是蟒蛇,是可爱面庞背后的狡诈,是训练有素的我见犹怜——谁说她不认识路了?她没有说过任何前因后果,一切都是苏灿自己想象的,是用以自我欺骗的借口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灿猛然清醒过来,腾地站起身来;鸣心的眼睛此时闪烁着翡翠绿的光,她死死地盯着他的时候,他竟浑身僵硬难以动弹,牢牢地被她牵制住了。怎么可能,苏灿觉得难以置信,难道这个小姑娘,是想要入侵他的精神吗?

    “这里什么都没有,大哥哥。”鸣心喃喃地重复着,她的眼睛像是深夜之中的狼,幽幽的绿光显得贪婪无比,她往前走了一步,微微皱了皱眉,苏灿呻吟一声,关节嘎吱作响,猛地跪到地上,满眼的震惊。他用力了好几次,可这四肢似乎不属于他控制了,违逆了他的意思而俯首称臣,苏灿是又惊又怒。

    “死人没有灵魂,就看不见,所以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进不去。但是大哥哥,你——有——哦。”鸣心幽幽地说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得有几分狰狞神色,“我看见哥哥的世界了,又黑又冷,只有一个亮闪闪的灯,挂在那里,地上都是血。哥哥,哥哥,不要躲起来,让我找一找,你在哪里啊?”

    她进入到苏灿的灵魂里,那个幽暗血腥的凄凉世界里,看见那时候还非常瘦小虚弱的苏灿,蹲在角落瑟瑟发抖,浑身都是伤,而身后层层叠叠地堆着尸体。

    鸣心道:“哥哥,哥哥,你生得这样好看,你的世界怎么却这样无聊?你的伙伴都死了,你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你在害怕,对不对?我知道,哥哥,我什么都知道。”她走过去,走到苏灿背后,双手幻化出巨大镰刀,轻而易举地握在手上,轻声笑道,“不如我帮你毁掉吧,就像毁掉那个金色眼睛的大哥哥一样……”

    她举起镰刀,朝着苏灿的脖颈砍去。

    ——褒王赵伸。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他四哥没有死。

    赵佶觉得心惊胆战,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震惊:这地方,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每年清明他都会随大部队来一趟,祭祀列祖列宗——这里不是皇家陵墓,永昌陵吗?

    他还记得小时候宋公公给他讲的故事。百年以前,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在死前几个月西巡西京,回程路过巩县,拜谒了其父母葬地永安陵,又登上安陵西北角楼,对周围众人道:“人生如白驹过隙,终有终点。”随后取出一支响箭,朝西北方向射去,在箭落处埋石马一件,又道,“此处就是朕的终点,朕将它命名为‘永昌’。”——这就是永昌陵的来源。

    大概是宫里出了事,活着的人快要死了,就没有人来管真正死了的人了,该来人的时候,人手总是不够,往四处搜刮调离,却也不见得事情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是御膳房的工作量加大了。

    赵佶重新走回去,走上台阶,走到那扇门的旁边。天很冷,风刮过陵墓呼呼地作响,于一片死寂之中,他又一次听到了女孩微弱的哭声,忽而高亢脆弱,忽而又低徊幽婉,似乎一直没有停下来,于是赵佶想到,也许苏灿是循着这哭声而去的。毫无头绪的时候,就找到一个变化的突破口,这是他作为侍卫多年来的习惯,是作为捕猎手的直觉。

    但是仅凭着赵佶的听力,依旧是不能分辨哭声的来源之处;相应地,他也找不到苏灿的踪迹,这仿佛是白夜之中的一个噩梦,荒诞恐怖又绵延无尽。

    他低下头将门关上,终于看清了上面所刻的字。

    赵佶听见苏灿的笑,又笑又叹的,仿佛是是忍俊不禁、不可思议,他听得苏灿问他:“端王殿下,你猜,我们现在在哪儿呢?”

    忽远忽近的哭声似乎变得更响、更清晰了。赵佶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下,才开口道:“要我猜的话……只要这里不是一片坟地,随便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吧。”

    苏灿鼓掌笑道:“真是神机妙算!这里就是一片坟地。”

    也不知哪个倒霉亲戚,在这数百年的岁月里被掘了坟,还挖了地道,这一庄严肃穆的场所竟,成为了不可言说的秘密之地,活人也于此销声匿迹,或许是复活的另一种形式,管他愿不愿意。

    可是,如果真的将这里从墓穴改造成为一个地道,那么原先的尸体又去哪里了呢?平日里这边日夜有人看守,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抛出去,或者藏到哪个地方吧?清明时候人来人往的,总有一年要被踢爆,拨云见日的。

    他委屈地想着,咬牙切齿地回头看着这座陵墓,意外地发现它比想象中要豪华些:青石的门楣,镌刻了飞天玄女与武士像的门扉,以及他刚才跌落下来的白玉的台阶。这个墓室的顶呈现圆润的穹顶状,周围砌着各色砖雕,活人房内的角柱、檐瓦样样不缺,上面还镂刻着人首人身双手合十、鸟腹鸟爪背上有翅的妙音鸟图,周围以墨线镌刻了花鸟虫鱼、亭台楼阁与云彩,墓室顶端涂上青灰作为苍穹,又以白色粉末描绘出银河中的灿烂星辰。

    放眼四周,荒草丛生但并不杂乱,可以看出曾经被修剪过的痕迹;草丛中排列着几尊石刻,多是奔腾的马,高瞻远瞩、神采飞扬,栩栩如生虎虎生风;还有驯象人、瑞禽、狮虎、客使的雕像,一个个地都是惟妙惟肖的,它们整齐地遍布在陵地之中。

    苏灿对哭声充耳不闻。他走到台阶的顶端,面前是一扇积了灰尘的门,他拧了一下门把手,随着“吱哑”一声,门应声而开,苍白的光从缝隙之中透进来,迫不及待地找到人的眼睛往里面钻,赵佶眯眼道:“好亮啊。”

    “地道的出口,居然会是一扇门……”苏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又将门打开了些,照得半条地道通透明亮,也足够他往外面看一眼勘探情况了。

    于是赵佶立刻放开手,手上沾着的灰尘都让他觉得自己摸到的是挫骨扬灰。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有小小的一丝崩溃,他环顾四周,弱弱地试探地问了声:“苏灿?”

    没有人回答他,赵佶只好随便看看,但实在也没什么好看的,只会越看越觉得恐怖。他往前走了一步,结果没发现前面是往下的一个台阶,一脚踩空滚了下去,面部砸地,险些流出鼻血。

    太惨了吧——

    赵佶觉得自己的心情很低落,多半是被吓的。

    待在地道里怕黑,走到外面又是个坟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但停滞不前总是不好的,至少现在是白天,比晚上要好些。因此,他顶着着幽幽的哭声的冲击,垂头丧气、步履沉重地跟在苏灿身后,一推门,哆哆嗦嗦地抬头,发现苏灿居然没了踪影,周围只有大片大片的坟场,上圆下方的坟冢交叠,密密麻麻足有几十座,吓得他腿一软,赶紧握住门把手支撑自己的身子,以免自己真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定住神,再回头一看:地道的出口处是一座坟墓,而这扇门正是墓碑,

    苏灿想了一想道:“除此以外,他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赵佶一听这话就很兴奋,他追根究底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跳起来道:“因为皇后是他自己选的嘛!”此话一出,他立刻被脚下的台阶绊住,哎哟一声跌了一大跤,膝盖磕到台阶边缘,痛得他赶紧闭上眼睛拜天拜地:“哥!皇上!我错了!我不该妄议你的事情!”

    苏灿在他前面几步处,声音空濛渺远道:“端王殿下,您小心台阶,我们离出口很近了哦。”他似乎在忍着笑意,与此同时,纤细的哭声又从上方飘飘悠悠地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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