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曾许不负莺花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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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佶不语,判官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吴刀和吴钩:“你们俩是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一个死?”

    他后退一步,两人大吼着发动攻势,他往后一退,两支笔一上一下一前一后,这一次他攻势凌厉,两支笔似是绞肉一般,直捅过去。

    遍地的恐惧蔓延到墙角。

    要说实话的话,赵佶对于生死,从来就没有看淡过。他对于权力地位的无念无求,很大程度上也带来了贪生怕死的特质:我这都放弃了,你却还要叫我死?

    然而这世上的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呢。博弈时的放弃,四舍五入也等于放弃了一切,变作任人宰割的鱼肉了。一点的泄气,就是全盘皆输的前兆。

    真的放弃了一切的话,可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哦。

    吴刀和吴钩仍在苦苦抵抗。

    如果说一个人的武器用得好,可以称之为“行云流水”的话,那么判官就是“一潭死水”。

    是黑暗的一个水潭,无声无息,不吭不响,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未知,是失了活的,可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刻,里面猝不及防地窜出一头巨鳄。

    两支判官笔在之前浸透了鲜红墨水,沉重的,淋漓的,点点滴滴惨惨戚戚,点,撇,捺——都是自恐怖的寂静之中扬起的水花,是巨浪,是漩涡,是破了破绽,挡无可挡的致命一击,是无力抵抗的死亡。

    是他将人的名字写在生死簿上,将人的灵魂揪住了往外一拽;是从阴曹地府来的,奔着一颗人头来的无可商量的怪物。

    与吴剑比起来,吴刀更冷静、更精神集中,面对判官的攻势,坚持的时间也更久些。

    判官一人两支笔,对阵两人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更凌厉、更凶狠,更叫他们难以招架——毕竟刚才是同时对阵三人而不落下风!

    伙伴既已死亡,判官势头更甚,吴刀就一刻也不敢松懈,然而刚才勉强的能够互相抵抗,已渐渐变成了只守而不能攻,愈发地吃力。

    判官笔沉重尖锐,金属的尖嚎敲击他的骨头,叮叮当当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握着刀的虎口开始出血。他的痛感已不敏锐,眼皮愈来愈沉,这时候他意识到对方的恐怖:他不是在逼迫他放弃抵抗,而是在引诱他走神:他的每一次攻击都神出鬼没,叫人毫无防备,提心吊胆,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更疲惫;他知道唯一能够扭转这一种趋势的方式,那就是——

    他惨笑着回过头看着赵佶:“小王爷,你可真是要害死我们了。我们没有办法比他强哪怕一点点,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就有扳回一局的希望。可是现在,根本就做不到啊。”

    赵佶的表情却是风轻云淡,语气更是冷得像是云朵内的水滴,温和而冰冷。

    他道:“可是三个人的时候就打不过啊。是不是这样,判官?”

    判官咧嘴笑道:“人在绝望的时候果然会推心置腹地说些真心话吧。小王爷,你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了吗?担心我会在待会杀掉刘大人之后,也不放过你?”

    赵佶道:“要是照这么想的话,我可能是真的会害怕呢。”

    “小王爷,你是要倒戈吗——啊!”吴刀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惊觉自己露了破绽,在他祈祷自己不要被发现时,判官笔昂起头来,改劈为刺,冲着他的咽喉直扎过来,他闪避不及,闹钟浮现伙伴死前惨状,不禁失声惊呼;尽管那很短促,却也足够羞辱了,引得判官也不禁笑出声来:“你可真是胆小如鼠呢,临死前这样的窝囊!”

    吴刀似是一下子被激怒似的,嘴硬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倒是直接杀了我啊!”

    赵佶道:“别被他影响了。”

    吴刀一下子怼回来:“我凭什么听你的?”

    赵佶一见无可挽回,只好苦笑道:“啊……那就不听了吧。”

    他转过头去想避开接下来这一幕,却也没听见刚才那样皮开肉绽的声音,倒是刘安世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疑惑的“咦”。于是赵佶回头,判官和吴刀相互之间僵持着不动,在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那么久。而在他看到这个场面的一瞬间,它就骤然改变了:不是判官出手,而是一旁的吴钩趁着两人势均力敌的唯一当口,用钩往这里一抓,哐的一下勾住一支判官笔!

    “嗯?”判官略一吃惊,“我光顾着笑他,都忘记你这个家伙了呢。”他试图抽回判官笔却未果,道,“挺厉害啊,看得出来,你想救他的决心很大呢。”

    吴钩道:“别杀他,我做你的对手!”

    这时候,吴刀却一声怒吼:“蠢货,笨蛋,杀千刀的!”他当家奴几十年,几乎忘记重话要怎么说,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气得几乎落泪,“你的钩子是用来杀人的还是拨弦的?别管我!直接杀了他,别救我啊,让我死就好了,我已经输了,打败了他也会自杀啊,不趁现在杀他,不光是我,你也活不成,老爷也要惨遭毒手!”

    吴钩道:“要死也是我去死,你处理事情最果决。我控制住他了——”钩子勾住判官笔,由上往下从第一支到了第二支,笔尖对着吴钩,一前一后一横一竖,角度卡得极佳,判官却无法移动任何一支笔一分一毫。

    判官笑道:“厉害啊,要是我刚才就下手,岂不是错过了这许多的新鲜东西?还好还好,让我见识到了你的能力。那么,我也让你看看我的新把戏吧。”

    “快啊!”吴钩道,“别让他出手!”

    判官笑着,忙不迭道:“哦不不不,我不出手。我现在可出不了手,但是——”

    猝不及防地,吴钩眼前一片鲜红。

    那鲜红太过浓烈厚重,以至于他一时之间睁不开眼,浓烈的铁锈味直往鼻腔喉咙里钻。

    “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他惨叫起来,手中的钩一下子——松开了。

    判官嘶嘶地笑起来:“不认得了吗,这是你们兄弟的血,隔了层皮而已,怎么那么害怕了呢?”

    刘安世惊道:“这支笔,一边在杀人,一边居然还在吸血……”他连连摇头哀叹,“真是凶恶至极,凶恶至极。”

    赵佶嘶了一声,道:“真想不到一支笔,竟有着这样复杂的机关。我现在觉得,似乎有一点难以招架了。”

    ——判官笔在一触之下,笔尖张开,呈现花状,花瓣尖锐如利齿,长满了细密的一颗颗的小刀子,从中空的笔杆中,爆出浓烈鲜血,大力喷射到吴钩脸上。

    那一瞬间的冲击力极大,吴钩剧痛难忍,他睁开眼睛只有一片血浆颜色,那颜色还渐渐暗下去,于是他几近崩溃地认为是自己被刺瞎了双目,一时间慌乱万分,如无头彩蝇般四处乱撞,大呼小叫,举起钩子四处乱劈,几乎要忘了钩的用法:“人呢,人呢,你出来啊出来啊出来啊!”

    而在此刻,吴刀反而清醒冷静下来,他脱离了危险,立时咬牙跃起,举刀朝着判官劈去,大吼道:“受死吧!”

    判官完全不当吴刀一回事,只是森森然地笑着,露出雪白獠牙:“我还没见过有谁这样急切地喊过我判官的名字呢。看来,你已经活腻了呀——”说完,他提起一支判官笔,随便地朝着吴刀一点,就像是在宣纸上写个字,最后潇洒地点上一点,起笔尖锐,如一个血滴子;腥气十足的墨汁再一次喷出,吴刀以有准备,斜身一避,登时身后几尺的地面血迹斑驳。

    然而他看见判官在笑。

    似乎是什么事情得逞了,那一种令人不适的笑。

    他反应过来:“糟糕!吴钩!”

    他这一躲,就离吴钩太远了。

    太远的后果是无法配合。

    无法配合也就罢了,致命的是无法及时救他的命。

    他看着另一支判官笔顶在吴钩的额头。

    他丢下了刀扑过来。

    ——抱住了判官的腿。

    判官往下看了看,嫌弃地踢了他一脚,但没有踢开。吴刀用尽浑身力气,大喊一声:“吴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快杀了他!”

    吴钩自癫狂愤怒之中猛地清醒,睁开眼清晰地看见判官拿笔点着自己,笔已刺破额头的皮,有一点点痛。他此时才感觉到痛。

    痛就是还活着,还活着能看见他,就要杀了他——为了老爷!

    他动作极快,钩子立时飞出手,朝着判官的脖子飞过去!判官的腿被吴刀死死抱住,动弹不得,举起另一支笔来挡,刚一举起,忽听得刺耳磨刀声,手也因巨大的拉力而产生了同样的痛感。

    他的一支判官笔,竟被吴钩的钩削掉了一大半。

    他挡不住吴钩的巨大力量,只勉强改变了武器的前行方向,吴钩的钩歪了一歪,从他的脖子边缘划过去,划破一道口子。判官真像一个死人,伤口依旧是白,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流出一缕黑色的血,仿佛他身上根本就没有血一样。

    然而判官并非没有受伤。他一个踉跄,似乎痛得很。然而这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便笑起来:“真有魄力,想违抗生死,反而会让你更加深陷地狱之中呢!”

    吴刀道:“你的判官笔已经少了一支,还在这嘴硬什么?”

    判官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以武器的数量取胜了呀?两个人,两支笔,这才公平。如今,只剩下你一个,那我用一支笔也足够了。”

    “什么一……”吴刀疑惑不解时,忽听得吴钩发出一声不人不鬼的压抑的惨哼,短促,绝望,难以置信。

    刘安世道:“凶险。”

    赵佶的脸变得煞白。

    吴刀去看吴钩。

    吴钩的头,被长长长长的一支判官笔贯穿。从额前到脑后。他来不及反应,亦不敢相信。

    鲜血混着不明液体滴落在地。

    判官笑得灿烂,笑得眯起狭长眼睛,他的眼睛仿佛是两道伤口。

    判官笔刷地收回来,骤然变短作刚才模样。

    而吴钩无声倒地。

    在吴钩倒下的同时,他的手用最后一点意识地抛出了钩。见到钩飞过来,吴刀松开一只手,举刀一串,吴钩的钩挂在他的刀上,提溜溜地转了两圈。

    吴刀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哀嚎声之大,惊动窗外的蝙蝠,它们哗啦一下飞上天空。他以刀悬钩,凌空当头劈斩,似是野兽临死的惨呼,是最后的一点凶暴。谁是野兽谁是猎人,此刻已经难以分辨。

    紧接着他就——死了。

    赵佶有点想呕吐。他的头撇到一边,手掩住嘴,眼眶泛红。

    判官看见了,不放过他,笑道:“小王爷,你怎么,是在哭么?跟了我,你可是要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呢。当然,我会尽量不让你看见,好不好?”

    判官右手一抽,判官笔刷刷地收回来,发出划过皮肉骨头的声音,重新变回一支笔,笔直地拎在他手里,一滴血沿着笔身往下,从笔尖往下滴到地上,红色的墨。判官又提起左手的笔,刷刷地朝吴剑身上刺划,撕破衣服扯开皮肉,刺得鲜血直喷。

    他在他身上写了一个“命”字。

    写到最后一竖,判官用力一划,划开他的腹腔。

    吴剑死得惨厉,嘴巴大张,一直到死,眼睛都瞪着判官僵硬惨白的脸。

    吴刀显出了轻微的吃惊的神色,吴钩亦是若有所思。

    判官似是被柳絮迷了眼,一只手用手腕轻轻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道:“我早就说过,我杀人只需要一个字的功夫。赐予你死亡,你该感谢我才是呢。”

    判官笔并非圆圆的、润滑的一支,而是扁的,一端陡然变得锋利的,因此将吴剑的脖子切割开了淋漓的一圈,血如瀑布,如火山的岩浆,溢出了流淌下来,越过了判官笔往下,像是给脖子戴上一条啊血红项链,密密麻麻的流苏织成一块红色薄布,一路将衣服也染作深色,一如判官身上那些突兀刺目的红。

    他未死,只是血流得多了,痛得厉害,却不敢乱动,目光哀哀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而刘安世却是遗憾地摇摇头,很惋惜的样子。

    他听到判官的大笑:“瞧瞧你的样子,还幻想着自己主子救你啊?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奴才,怎么就跟了他这么多年,你图什么呀?”

    吴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判官的笔尖在他的咽喉刺出一个大洞,刺破了他的气管和声带,以至于他竟发不出一声哀嚎,脸如同萎谢的植物,迅速地干瘪变色,不成形状。

    判官笑道:“你说这话可真是好笑呢。我为什么叫判官呢?是自死亡中重生,才变作这副模样。你想听吗?不想听也可以,可是你没有选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是我太轻浮,太——是我的师父,将我推进了石灰里呀!啊,那滚烫滚烫的,地狱的火一般的烧灼,他盖上盖子,让我整个人在里面泡了三天三夜……揭开盖子以后,我非但没有死,皮肤内脏被腐蚀了一层,整个人反而更加神志清醒,精力集中了。正因为我那一次穿透了生,才有资格来安排人死。你懂了吗?我死了,反而是新一次的生;你活着,却只能死一次。”

    话音刚落,鲜血喷涌。

    他立刻转头大喝:“他的判官笔可以分节!”

    吴剑一时反应不过来,被分成五六节的一支笔缠住了脖子,正欲挣扎,一低眼——笔尖正顶着他的咽喉!

    “我在笑你啊。呃——”吴剑一说话,血又从口中鼻中涌出,往下流到脖子,流苏往上延伸:“我的命是老爷给的,不图什么。该给我的,老爷都已经给我了,没有背叛和猜忌。倒是你,依然很危险,自己却不知道。”

    判官大笑:“我危险?我有什么危险,杀人对我判官来说,是家常便饭,倒是我对你们这些蝼蚁来说,是个危险的存在才是吧——真是好笑,好笑,好笑死了啊!”他笑的时候,面目狰狞,僵硬的皮撑不起他这样夸张的表情,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纸,要碎不碎,粉末纷飞,回不到最初。

    “你不信吗?”吴剑道,“你是不是没有死过?”

    “我……”吴剑一开口,那判官笔就收紧一分,他龇牙咧嘴,疼痛收不住,上半张脸是哭的,下半张脸却勉力挤出一个微笑。

    判官看着他,手腕微微一动,面无表情开口道:“笑得比哭还难看,真叫人不舒服呢。你是不是不知道,无论你怎么笑,都比不上小王爷笑得好看。”他看了一眼赵佶,赵佶皱眉撇开眼去,于是他又看着吴剑,“你都要死了,还笑什么呀?”

    “你闭嘴。”判官吼道,“你给我闭嘴。”

    在家奴们采取措施之前,判官率先出手。看着一支判官笔朝着自己挥来,赵佶往后一仰,勉强躲过,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只是一记障眼法,目的是为了置刘安世于死地。然而刘安世武功极好,并不慌张,往旁边踱了一小步顺利避开,迅速往一边走,家奴们也迎上来准备应战。

    毕竟不会暂时伤到自己,赵佶竟也不太着急,多少有些拿刘安世当挡箭牌的意味。然而他耳朵极灵敏,在巨大的判官笔挥过的时候,他听到金属器具的撞击声——不止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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