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殊状难名各蔽亏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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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莺笑道:“真要淹死,怕是你比我早呢。我小的时候,和人比憋气,从没有输过。”

    完颜晟道:“比憋气?是谁先受不了谁就输吗?”

    炎莺低头一笑:“可以这么说。”

    完颜晟疑惑道:“那——如果偷偷换气,岂不是看不出来?”

    炎莺点头道:“对啊。所以说,要比就比得认真一点。”

    完颜晟问:“那——怎么比?”

    炎莺声音忽然低下去,幽幽道:“用袋子灌满水,扎在头上,谁先死了,谁就算输,另一个人就可以拿下袋子……”

    完颜晟大惊:“你们玩游戏,都这么过分的吗?真是拿命开玩笑!”

    炎莺娇笑着,慢慢说着:“这样的游戏,我从小开始玩。已经比过有一百次了。它也不止是游戏,而是一块敲门砖,一种惩罚的手段……如果懈怠了,就会被关进房子,套上水袋子打一顿,人在袋子里咕噜咕噜吐气,呛水,痛苦万分,接受过这样惩罚的人往往不会再犯第二次错,第二次拷打的时间更长,死亡的几率更大。”

    完颜晟道:“想不到这样残忍的事情会发生在现在这个年代里。”

    “残忍的事,从来都只会越来越残忍。”炎莺说着,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把控不佳,勉强笑了笑,“所以,我倒觉得这湖也不足以唬人。但是,谁进到这样的一个湖里,都会感觉害怕,那倒确实不假。”

    完颜晟喃喃重复着:“谁进到这样的一个湖里,都会害怕……等等。谁看到,都会害怕……”

    他意识到了什么,想了一想,忽笑道,“啊——我知道了。你喘口气,好了么?”

    炎莺叹道:“为了控制住我,你也真是煞费苦心。”

    水飞溅到她脸上,完颜晟再次潜下去。

    依旧是那深沉的黑,黑如沉睡。

    完颜晟在往下游。这条湖仿佛深不见底,越是往下,越是混沌一片。

    梦会醒,如果在这里“醒”了,迎接他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但是梦只是幻觉而已,这里也一样。

    ——而这漫无边际,也许就是边际本身!

    是的,完颜晟抵达了湖底漆黑的底层。

    看起来茫茫然无边无际的黑之中,一定是有边缘的。

    而且是唯一的边缘。

    他在下潜的时候,只觉周边似乎越来越窄;到底的时候,伸出手就能碰到四周的壁,原来这条湖是呈漏斗状的。

    他蹲了下来,一只手往下摸了一圈。

    因为太黑了看不清,又要防备着炎莺可能出现的突然攻击,加上担心憋气时间过长会不会有危险——他现在稍微有点难受。完颜晟的动作非常谨慎且迅速,他一寸一寸地摸着,寻找着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脱离这里。

    果然,他摸到了一条凹槽。

    他顺着这凹槽摸,是一个圆弧形的轮廓。

    按照它的弧度来看,这一个圆是足够大的——大到可以让一个人往下钻,通出去。

    没错了吧。

    至于往下是什么,是否会经历更长的一个通道,完颜晟犹豫了一下,略微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重新游上去换一口气再来。

    结论是否定的。上去再下来,会消耗更多的体力,说不定连现在的一半时间都忍不了,还不如赌一把,冒个险。

    他想问问炎莺接下去是否安全;不过,比起“问”,似乎更像是骄傲的炫耀:我发现这个地方了,你再隐瞒也没用!只是,他一开口,鱼似的吐出一串泡泡,也分辨不出说了些什么,还心疼自己浪费的这些气,他也就悻悻然闭了嘴。不能说话也就罢了,他可不想再呛一口水进去,得不偿失。

    真是足够隐秘的地方,谁没事会跳进湖里,去看看这条湖的边上会是什么?即使是不小心掉下去,第一时间想的一定也是怎么上岸,怎么逃命,至于往里探索的愿望,更是完全不存在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打开它了。

    这倒是难不倒他。他很快找到了门的把手,这说明这扇门是朝外拉的。他一手仍搂住炎莺,一手去拉那门把手,往旁边一蹬,紧接着便听见水流轰鸣,巨大的吸力从脚底往上攀附,将两人往下扯。

    完颜晟有点佩服自己,还真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也许没多少人发现过的神秘入口。

    炎莺面对着暗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光线透过来,心里有点诧异和失落。

    她也没想到他能反应得这么快——也许是因为见过她从水底出来,因此让他坚定了信念。

    他的执念是否一向很深,以至于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心心念念了这么久?

    她还在思考着,脖子便被冰凉刀锋抵住。

    她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也许运气好也是一个人的能力,否则完颜晟怎么能几次三番地遇到必死的境地,却又奇迹般地死不了呢。

    也许这就是柳暗花明。完颜晟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敏锐地感受到了光的存在。他的感官本就敏锐,加之在黑暗条件下生活了许久,这一刻又是身临险境的,因此一点点的光都让他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明亮的东西,必定是好的东西。

    他在湖底的时候,光自下方出现;而当他进入之后,光线一下子强烈了好几分,他明显地感觉到,那是从头顶往下照的光,就像是,也许那是太阳?

    他奋力往上游。

    太好了——原以为要游到竭尽全力的距离为止,没想到他只随便划拉了五六下,哗地一声,头顶一轻,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钻进人七窍,四肢百骸都轻快万分,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用力吸了一口气:自己竟已出了水面了!

    这时候完颜晟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胆大包天。简直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毕竟他再多一会儿,可能就憋死了。

    感谢命运的宽宏大量了。

    他带着炎莺走到岸边,腿有一瞬间的酸软无力,在趔趄的关头,他抵抗住了身体反应,身体猛地一直。

    然而炎莺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这一示弱行为,立刻抓住机会嘲笑道:“我说,游个泳都累成这样,你要不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待会救我的人来了,只怕你毫无招架之力呢。”

    完颜晟道:“我全程都在担心你会不会死。”

    炎莺毫不留情地驳道:“我都说了,我水性很好,根本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我中途会不会杀了你,没想到,你还自作多情地来关心我了?只怕是你怕自己会淹死,所以说些有的没的来掩饰吧。”

    完颜晟道:“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这样想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也没必要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啊。但凡当时你说的有一个字是真的,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叹道,“用刀架着你的脖子了。”

    鸳鸯钺略离开了炎莺的脖子一寸。

    炎莺摇头道:“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我说过不止一句真话,只是,让你几乎要送命的时候,说的是假话罢了。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一个结果,而认为我从头至尾都在欺骗你。哪怕我是想抓你,我要让你就范,都至少会交出一点点的真心。你只是,分不清我究竟什么时候说了谎。你要不要猜一猜?”

    ——让我难过的人,都会生不如死。

    炎莺想,如果这句是真话,那也许是她自己的问题也未可知呢。

    完颜晟耸肩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才懒得分辨。我最讨厌猜谜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所以,我就直接问了吧——这里是什么地方?”

    炎莺笑起来:“我也讨厌明知故问的人,当然,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华阳教的——用正义人士的话来说,是‘老巢’吧?”

    “是在地下么?”

    炎莺道:“可以这么说吧。奇怪,你在水里的时候,脑子里也进了水吗?你不往下游,难道还是往上游的么?”

    完颜晟看着周围,道:“我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其实已经死了,才看得见地底下还有这样的景色……就好像在地面一样。”

    身边淙淙地流着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山底的一条小溪,而这座山高耸入云,被树枝遮盖住视线,而他知道那就是刚才的那一片湖——谁能猜到,那条湖竟填满了一座山的内里,那座山是盛放着湖泊的容器。他仰望到脖子微酸,才诧异自己竟然能一鼓作气下潜了这么长的距离而没有死。

    他举目往四周望,这里似乎是一片未经开垦的原始丛林,成百上千棵的古树枝梢交叠伸展,苍绿晦暗的繁盛叶是吹不散的浓重的乌云,遮天蔽日,平添了几分恐怖。

    望不到路,只有四面八方的树,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遮天蔽日,似是一把把利剑从天而降,落进土里。一座巨大的古树矗立在眼前,深褐色的树皮粗壮扭曲如盘龙卧虎,偶有不知何处刮来的风吹过,那茂密的枝叶便簌簌作响,构成一堵叹息之墙。风在树顶摇晃,庞然的沙沙声缓慢地推动树枝,树枝交叉如沙漠如海洋。零星的寒冷感拂在身上,叫人忍不住打起寒战。

    树木的奇奇怪怪的扭曲的形状,给人一种扭曲的恐怖感,尽管顶上是有光的,在这地下的天空中,完颜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光。光透过树枝,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亮点。

    这时候完颜晟明白,这里并不明亮,而是刚才的湖底太黑暗。

    “真是个阴森的地方。”完颜晟道。

    炎莺道:“用来吓退胆小鬼,正好。”

    完颜晟笑了笑:“要是现在回去,会怎么样?”

    炎莺想了想,笑眯眯道:“我没经历过,不知道呢。我只知道,那扇门的背面满是机关,如果操作不当,就会变成刺猬,或者被毒死,或者失血过多。进来容易出去难。好不容易抓进来的人,怎么能让他们轻易带着这个秘密跑掉呢?”

    完颜晟无奈道:“啊,这样吗?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对不起你了。”

    炎莺道:“你想干什么?”

    话未说完,她忽然短促地惊呼一声,浑身瘫软下去。

    ——完颜晟一下打中她的后颈,她虽不至于当场昏厥,但有一瞬间,她浑身发颤,完全失去了戒备的能力。

    于是完颜晟腰腹略一用力,手臂向上勾,将炎莺凌空抱起,炎莺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手臂环住他脖子。

    干脆利落地完成横抱这一动作之后,完颜晟轻吁一口气,道:“炎——莺,是不是?你比我的鹰还要轻呢。这样就不用劳您大驾走老远的路了,只要给我指指路就好。”

    炎莺咬牙——这样她更跑不掉了,而且这个动作让她觉得不可忍受。

    完颜晟离她非常近,近得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心跳,他的心跳很慢很平稳——竟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吗?一念及此,她竟有些生气。

    然而她低头,鸳鸯钺依旧架在脖子上。

    于是她暗自骂道,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她皱了皱眉,摇着头把这段记忆甩出去,清了清嗓,煞有介事地问他:“那么,你知道要怎么走吗?”

    “我不知道。”完颜晟说,“我只看见了‘你出现’这一个结果,所以,我只要照着你的顺序,反着来便是。”

    他抬头道:“几位不必躲躲藏藏了,出来吧。”

    簌簌作响。簌簌作响的不是风,是人的脚步。

    来者有七八人,都是身着黑衣,武器完备。他们的动作也很谨慎,一步一步靠近,但又怕完颜晟伤到炎莺,于是道:“放开圣女大人,否则……”

    完颜晟看着朝他逼近的几人,微微一笑,道:“否则什么?我不傻,放开她我会死的。你们连交换的条件都没有,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我倒是想说个条件。要我放开她的话,就带我去见你们的教主。”

    炎莺笑了一声:“想不到你这么胆小呢,跳河自杀也没有勇气了么?”

    完颜晟听见这一声笑,没好气地嘟嚷道:“我总不能去送死吧。你就不怕我拖着你往下游么?潜得太深的话,你也会没命的。”

    这就是一条非常普通的湖,非常深沉,非常广阔。往四周看无边无际,往下看一片漆黑。

    除了,水温是热的。

    若不是在水里不方便聊天,完颜晟就要问炎莺她究竟是怎么上来的了。是不是实际上,他们都不是人,而是鱼变的,否则怎么会从这货真价实的湖泊里上岸逮人呢?

    但他没有就此松开手里的鸳鸯钺——至少不能让炎莺跑了。虽然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炎莺会不会变成一条鱼游走,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任何事情的发生都该是有缘由的。于是他往上游,游到水面,探出头深呼吸了一次——没忘记让炎莺也呼吸,虽然她似乎并不在意。

    完颜晟觉得有点狼狈。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紧张导致的呼吸困难。

    计划得好好的,不该如此。

    完颜晟笑了笑:“你这是怎么,吃醋了?我说,你能比我强到哪去?为什么要蒙着绸缎,不愿见光?那之后,为什么要扮成聂姑娘?”

    炎莺冷冷道:“我不想记住任何一个人。如果我看见了,并且记住了他们的样子,我大概会控制不住在之后杀了他们。滥杀无辜可不是好事,教主就这点说了我好几次,觉得我在杀人这件事上太过于铺张。没想到,唉!”她哀叹道,“没防住你这诡计多端的家伙。”

    完颜晟道:“你想的未免太可怕了。我说了,我并不想来报仇,我是来借你性命一用,是来与你合作的。”

    真是难以置信,不可理喻。

    完颜晟有点怕水。他在小的时候,曾经掉在河里险些淹死,当时在意识模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仿佛是坠入了一个沉重混沌的噩梦。

    完颜晟置若罔闻,抱着她,一脚踏了进去。

    ——完颜晟起先以为,这条湖只是个浅薄的摆设,这下看来是他有所误解。

    “要杀我的人可不少。”完颜晟淡淡道,“说实在的,到汴京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被杀。反倒是被关押以后,他们找不到人,便以为我真的死了,我才得以脱身。既然苟活过了半年,再有几个人来杀我,我也无所谓了。”

    炎莺道:“这样吗?也对,我奉命来捉拿你,只知道你身份尊贵,却也没细问,毕竟抓人太多,也懒得去了解。你进的是摘星楼,我才不想知道呢。”

    炎莺道:“那你得先活下来才行。在你死之前,我想问问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啊?”

    完颜晟道:“我看到一只金丝雀,是它把我引到这里来了。”

    炎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可小心些,这湖的脾气可不太好,别连累我——”

    炎莺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做的事情,冷笑道:“合作?我相信你,才是有鬼了吧!有这么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合作吗?”

    完颜晟这样架着炎莺,走到那湖边,笑道,“真不好意思,你好不容易换的衣服又要沾湿了,回头我赔你一件。”

    “你放开。”炎莺咬牙说着,身子却不敢动。

    “看来你的这把刀很好使呢。是不是没想到,它有一天可能沾上你的血?”完颜晟道,“想不到,你也会害怕啊。”

    冰凉的刀口贴着她的脖子,她咽口水都不敢用力,闭上眼睛,道,“你若是杀了我,就算到了天涯海角,都会有人来追杀你,直到你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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