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已有清荣谕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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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员抬到林惊蛰面前的时候,林惊蛰脸色微变。

    那是个年轻人,穿的是军官的服饰,身材魁梧,可是异常虚弱。他身上很干净,似乎已经处理过;可是他的四肢往下垂着,垂出一个极为吊诡的折角,指尖有些微微的发紫。他的面色惨白如金纸,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消失了。

    “那、那,那不是——偏将王舜臣吗?”

    鸦雀无声。

    这异常沉重的分为使得林惊蛰也隐隐的有些不安。即使在江南,他也听过大宋的王舜臣的名号,一员偏将,神射手,无往而不胜——实在不能和此刻躺在这里奄奄一息的重伤者混为一谈!更何况,为什么偏偏是要救治他?将他交与一个未知的、随时可能因为失手而导致医治失败,不一定是他——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要害他吗?

    黄如意眯着眼睛,笑眯眯地、慢慢地说道:“救人可不是儿戏。所以,各位,你们都要听清楚了:若是你们救活了他们,就算是通过考试;要是治死了,要你们偿命!如果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立刻,有一人两股战战的,往后直退几步,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为了开个医馆,还得赔上性命?谁做这等亏本生意!”

    黄如意叹道:“唉,行吧。都到这一步了,想不到说退缩就退缩了,到底还是担不起责任,对不对?我可以理解。明年再来吧。”

    黄如意没必要说这么多。黄如意才说了一句话,那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头都没回一下。

    林惊蛰皱眉——好直截了当的劝退,好险恶的用心!

    怎么当年登门拜访,就非要绕个九曲十八弯呢?

    而眼下,要救治眼前的王舜臣,又谈何容易?下手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他随时都会死,多碰一下,错了一点,他都会死。

    如果大将军死了,那都是因为他这个庸医的一时失手,这必定导致身败名裂,甚至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

    他想到了女儿。

    于是他开口道:“黄大人。”

    黄如意道:“怎么了?你也要——”

    “您能否保证,要是出了事,都是我一个人担,算是我一个人之过?”

    黄如意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好啊。”

    好。

    林惊蛰淡淡道:“那我开始了。”

    话音未落,他刷地拔出一柄尖刀来——一柄极小的,纤薄近于透明的刀,朝着王舜臣的喉咙,一刀剖下!

    周围的几排侍卫,虽是维持秩序的,可内心对于自己所见的情景,仍是未曾笑话的;尤其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生命垂危的大将军,一瞬间仿佛是天塌了一般!因此,当看见林惊蛰拔刀的一刹那,他们中有人惊呼起来,有一个更是莽然冲过去要阻止他,嘶吼道:“黄大人的话你没听见吗?人死了是要偿命的,你有几条命,可以赔得了这一条命?你竟然敢杀了他!”

    黄如意喝道:“退下!蠢货!”

    “——黄大人!”

    “听不懂人话吗?退下。”

    “是……”

    此刻,林惊蛰眼中只有这一具受伤的躯体,与他是谁无关,与利益也不相干,与他每一次出远门去救治的垂死的人别无二致。

    “四肢发紫,面色苍白,气急如窒,脉搏细弱至于无,心音遥远而轻微。此乃心脏破裂,以至气急昏厥,心跳骤停,近乎衰竭。”林惊蛰道,“在战场上受怎样的伤,都不奇怪。只是,坚持了一二天,伤口一直没被人处理过,居然还能活着,这才真真的是一个奇迹呢。”

    他说着,手抚摸到大将军心口,对准一处,刀尖一旋,剖开皮肉,顿时血光迸现,登时狂喷不止,近乎黑色的血喷溅到林惊蛰身上,喷溅到侍卫雪白的刀尖,喷溅到汴京城惨白的天空中。周围人一见无不变色,就连黄如意也一时不知林惊蛰用意为何,是否是破罐子破摔,杀人泄愤——医者是神秘的行业,在鲜血淋漓中救人,在妙手回春中杀人,可究竟什么时候救人,什么时候害人,实在难以判断,这一瞬间黄如意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果然是个外行。

    但他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只是佯装冷静地,亲切地问道:“木先生,您放血做什么呢?”

    他已经准备好下一秒就下令将他就地正法。他等不及他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口:“要是你无法解释,那可是——”

    “这些血是沉积在体内的血,是脏器出血,已经变质不能再流动,留在体内伤害更大。”林惊蛰道,“我已将他破损的地方修补好,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能够醒过来。”

    “哦?”黄如意眯起眼睛,“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呀……”他示意两个侍卫上前查看。

    林惊蛰收刀入鞘,转过头去轻微而快速地抹了一把冷汗。说不紧张是假的,心脏是最重要的地方,一分一毫一厘的差池都不被容许,好在他完成了——应该是毫无误差地完成了任务,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救回了一条人命。

    几个侍卫跑过去。

    “王偏将,王偏将……”

    然而正当他紧张的心情稍松弛之际,两个侍卫忽地发出惊呼:“他死了!”

    人群也骚动起来了。“什么?怎么会?”“难道是故意要刺杀王舜臣……”“不可能,伤员和病人都是随缘分配,怎么可能算准了要对他开刀?”“那他带什么刀呀,哪有大夫带刀的……”“王偏将啊!王偏将……到死都还是一员偏将……”

    黄如意却眯起眼睛笑了。

    ——好极了,求之不得,甚至不用动手,他还没有动手,就已经由林惊蛰直接快步走向了这个结果。

    他正要发作:“来人!将……”

    林惊蛰却伸出手来一摆,止住往前走的侍卫,冷冷道:“都慌些什么呢?”

    他抬头,眼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那目光就像刚才他手中的那一把刀,薄而通透,划开皮肉,直击灵魂。

    “怎么了?……嗨呀,你们今天都怎么了?哈哈哈。”黄如意突然笑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好笑的小花,“哎呀,你么一个个的,怎么都不听我的话了?哈哈哈哈。让你们不动的时候,非要往前走,我喊都没用;现在让你们抓人了,倒被他一唬,反而不敢上前了。你们难不成,是相信有什么奇迹不成?你们可真是好笑啊!有没有长眼睛,有没有看到,王舜臣已经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眯缝着的眼睛竟睁开了些,他的瞳仁极小,睁开眼非但不可亲,反而有些惊悚的意味,于是整张脸看起来奇异而荒诞,不幸目睹了他这个表情的人,晚上回去不约而同地做了噩梦,其中包括林珑。

    林惊蛰却安然不动,如同一棵挺直的松树,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似的响起来,是傲慢而轻蔑的:“我说黄大人啊,你怎么如此糊涂!我还以为近些年你的学识渊博了些,可谁知道如今,竟连人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我该说我看错了你,还是在意料之中呢?依我看啊,您和当年登门拜访时候没有两样呢!”

    这句话真是致命打击,对于黄如意来说,更带了羞辱的意味,这意味着林惊蛰非但没有为当年的辱骂而惭愧,反而拿他当成一个笑话。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些刁民不懂事不会说话没脑子,聊以安慰,谁知道这林惊蛰一句话,就将他心中郁积的愤怒全部引了出来。

    一瞬间,黄如意几乎气得头顶生烟,然而头顶又没有孔,故而只能鼻孔出气,脸胀得通红。他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冷笑,道:“哦?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这王舜臣将军还活着?你若是真能证明他没有死,我就饶你死罪,既往不咎!”

    黄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恢复了平静。普通人信口雌黄不要紧,可他这样一个大官员敢这样说,一定就有充足的底气。

    林惊蛰提高了声音:“黄大人说得倒是如此宽宏,可我何罪之有?我既无谋反之心,也无杀人之力。我若是真想杀人,这些侍卫早就能感受到我的杀气,将我就地正法了,是不是?这是武学的东西,可武术与医术相通,我多少也懂些。医者持刀从不杀人,只会被人杀死,希望黄大人好歹能明白这个基本的道理。然后——”他看着准备走上来的两个侍卫,指了指躺着的王舜臣,道,“你们见过的死人不少了吧?怎么连真死还是假死,都不知道?”

    两个侍卫相顾愕然,一个不出声,一个开口道:“他已气息全无,这不叫死,什么叫做死?”

    这个侍卫也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人们窃窃私语着,心想,难道看到的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

    一场请君入瓮的局,却意外被这个医者所破?

    林惊蛰微微一笑,转身朝着围观的人群,弯腰施了一礼,道:“各位放心,此人并不曾死去。我这就让他‘活过来’。”

    这是他到这里之后的第一次行礼。

    就是不向着黄如意弯腰,再次气他半死,而且吃惊。

    而且是,一边吃惊,一边胆战心惊。

    “一个人如果死了,会是很多原因。伤重不治,病入膏肓,或者内脏衰竭,都是一个人死亡的可能因素。”林惊蛰冷静地说道,“即使是大宋的传说,王舜臣王偏将,也并不是完美无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神明,他也会死。”

    黄如意冷笑道:“这就是你失手将他治死的理由吗?”

    他的冷笑像一块冷掉的猪油,冰凉肥腻,使人不适。

    林惊蛰道:“说话可别太暴露了动机,黄大人。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动刀,都是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我将他所受的威胁,一个个地去除,当我动完最后一刀,他就脱离了危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刚才他就应该醒过来。”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醒呢?”

    林惊蛰笑了笑。

    “你相信吗?黄大人。人虽是脆弱的,可如果真的要完完全全地死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黄如意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说,”林惊蛰道,“似乎有人,专门想要害死他呢。”

    “你可别胡言乱语!……就算他死了,也是你失手!”

    “嗨,黄大人,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话别太快,就跟你之前那样慢慢悠悠的,边说边想,不就好了?说话不过脑子,是很危险的事情。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

    黄如意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慢慢道:“你……”

    林惊蛰俯下身,手抚到王舜臣的额角。

    那里被杂乱的鬓发覆盖着。

    他两根手指一捏一旋,往外一扯。

    竟带出了一根银针来!

    他将针尖朝着地面,淡红色的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滚,滴答,滴答,滴答——

    无论是人群,还是侍卫,亦或是黄如意,无不大惊失色!

    在万籁俱寂之中,林惊蛰缓缓道:“该治的都治了,没有什么可质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几乎不曾质疑过我自己。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他不会不醒,除非有人,在他的穴道里扎上针,让他陷入假死。假死的人,有意识,听得见,甚至有触觉,只是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口,动不了身子,一个灵魂被封闭在身体里,忍受着痛苦和孤独,然后就这样下葬,等同于活埋了,那才真是恐怖至极的事情。”

    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可是林惊蛰并不准备停下。他道:“我曾经救过一个人,那人本该在三天后苏醒。可是他的亲人却坚持认为他死了,不等他醒来就急匆匆下葬,此后半月,半夜里总听到手抓棺材板的声音,请了道士超度亡魂,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后,挑了个正午开棺,发现里面有一具尸体,手指已经磨去一半,露出白骨,而棺材板上全是血红的抓痕。”

    林珑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家隔壁。由于父亲早已告诉了她真相,因此当邻居们还在敬畏鬼神整天吃斋念佛的时候,她心里只是憎恨他们的坏。

    这不是虔诚,而是畏惧。

    “所以,黄大人。——您别紧张。”林惊蛰笑了一笑,道,“辨别穴位,这个是不是考过了呀?”

    “这些人,并不是有什么疑难杂症的病人,而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黄如意道,“将医术用在最值得救治的人身上,才是真正的医者。”

    人群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要真是心疼这些打仗的,哪会放任他们濒死而不救,现在被当作试验品似的放在这里呀?虽说这几位大概都能妙手回春……可是,时间一耽搁,或者除了什么意外,不小心死了也说不定。”“等等,你们看,这个抬出来的,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我看看?——我、我的天哪,怎么会?!”

    林惊蛰看见了他们的眼神交流,他看了看那个病人,忽然笑了一声。黄如意挑了挑眉毛,问他:“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呀,木先生?”

    林惊蛰道:“我这是提前为徐老贺喜呢!”

    徐圣在警觉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救人性命是何其严肃之事,结果亦未定,有什么好贺喜的?”

    黄如意笑道:“木先生说笑了。都是生命垂危的病人,都靠人抬进来,和平日里登门拜访的父老乡亲哪能一样呢?看一眼就能确定病因,未免太草率了!”

    林惊蛰道:“如此,我失言了。”

    病人一个一个地被抬出来,起先还正常,没想到从第五个开始,情势突变,引起人群的一阵惊呼。林珑也想凑个热闹瞧一瞧,费力地从侍卫中间狭窄的缝隙里看出去,刚看见就瞪大了眼睛掩住嘴,心咚咚地乱跳:后来的病人,或者说伤员,一个赛一个的可怖:有个眼珠掉下来一颗,要断未断地挂在腮边;有个四肢已断了三肢,断口血红怵目;有的胸前开了个大口,凝了一圈漆黑的血……

    林惊蛰本就不喜这些虚的东西。这样一来,更是触到他逆鳞,因此勃然大怒。

    谁料竟在这里碰上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而之前的一系列被查封的缘由,似乎也找到了起因。

    而在这里碰上,似乎是个不太好的兆头。

    林惊蛰慢悠悠道:“你紧张什么?我恭喜你,是因为这位病人身上无甚大病,只是昏迷而已,瞧他这眼皮子跳个不停,只消片刻,他就能醒过来,你就能顺利通过考试啦!因此,我提前给你道喜,难道不对么?”

    “你……这……”徐圣在一时语塞。

    黄如意捋着下巴上的一点胡须,斜眼看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两个侍卫忙抬头看他,然后他下巴朝另一边抬了抬,侍卫会意,将病人抬到那个医者的面前。

    那人白发苍苍,一身金丝银缎,他一出现就引起了群众的广泛讨论:“这不是徐老徐圣在么?他是咱们汴京的名医呀!黄大人好像去他那里看过病,对他尊敬有加。”“黄大人看中的人,绝对是步步高升,一步步捧起来呀。怪不得,黄大人亲临现场,可能就是怕出什么差池……”“你想多了,看病的事,怎么造价?当众展示,以示无私罢了!”

    林珑在一旁看着,心中暗道不妙。

    她记得这位大人。他当时登门拜访父亲,说得一通天花乱坠,细究起来却毫无逻辑。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己,无论什么职业,专业技能并没有用,只有会说话会办事会讨好人,才是有用的。

    黄如意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抬病人——”

    几个侍卫分别抬着几张长凳,长凳上躺着气息奄奄的病人,似乎随时都会的断气似的。

    一个医者抬起头来,朝黄如意看了看,眨了眨眼。

    这些医者的周围,围聚了不少人,林珑就是其中之一。为了控制人群的走势,特地拿了几个铁墩子,中间拴着几根锁链,人群在外面,侍卫们在里面。林珑身形单薄,时不时就要被挤到后面去,于是她扳着锁链,可是身前的两个侍卫又太高,挡住了她的视线。他们手持雪白的刀枪,刀尖寒光闪闪的,光刺进眼睛里,似乎整个汴京都是不友好的。

    林珑听到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医术测验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这次这么郑重其事,黄大人都亲临现场?”“黄如意是爱管闲事惯了的,他管这事情干什么?”“听说,皇宫里出过什么事儿,宫里正在寻求解决方案呐……”“嘘!小声点。这事可不能随便讨论。”

    人群一下子放松了。有的人抬头望天,默背着医术;有些人闭上眼睛,模拟着把脉的动作,还有人只是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哼着小曲。在这短暂的轻松之中,林惊蛰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林惊蛰面前,脸油汪汪地凑过来,轻声道:“终于愿意来汴京了啊,木先生?听说你在那开不了医馆,所以准备来汴京发展,是么?”

    林惊蛰冷哼道:“我可是一步一步过来的,可是这里的大部分人,我却根本就不曾见过呢。”

    黄如意眯着眼,笑了一笑,道:“祝你顺利,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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