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永和宫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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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的时候楚生想起到膳房去,出了门却不知该向何处走,慢腾腾地兜兜转转了一阵,终于有个老嬷路过,才把他领了去。

    出了膳房不远,竟又碰见早上帮他送饭的那名小太监。

    这小太监的脸、耳朵和身子都圆乎乎的,长了一对浓眉,年纪不大,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洋洋的。他见是楚生,便笑眯眯地凑上前来搭话道:“哟,是你。你叫楚生是吧?我听说了。我叫童德。”

    楚生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躲躲闪闪。

    “你怕生啊?”童德一张圆脸忽然凑过来,吓楚生一跳。“嘿,你这人挺有意思。别人都说我长得好笑,一瞧见我就直乐,你怎么还怕起我来了?”童德瞧他惊慌的样子,忍不住乐道。

    两人并排走在廊下,楚生别别扭扭地沉默着,童德也不在意,自顾自絮叨着:“咱们宫的伙食可不错吧?这儿人少,主要没那么些宫女,用度省下许多,主子就都叫给咱们开荤了。”他说着咂咂嘴,很馋的样子。

    “为何没有宫女?”楚生忽然问道。

    “啊?”楚生忽然插话,童德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哦,主子爱清静,嫌那帮宫女整日叽叽喳喳的,吵得慌。”

    这空旷的永和宫倒确实很清静。作为一名皇子,这儿的主子却仿佛被这座皇宫遗忘了一样。

    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白珩温吞的笑容在楚生脑海中一晃而过。

    他到底为何要……

    “哎,你待会儿练琴不?”童德忽然拿肩膀碰碰楚生。

    “怎么?”

    “听说你很受玉泉公主喜欢,如今连我们殿下都特意把你要来,我这心里……嘿嘿,好奇得很。”童德挤眉弄眼地笑道。

    “练的。”楚生淡淡道。

    他席地而坐,面前摆着这屋里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

    一把梧桐凤尾琴。

    已经是深冬了,简陋的木窗丝毫挡不住呼啸的风雪。楚生坐在一个捡回来的破旧蒲团上,身上裹了一条千疮百孔的麻衾,缩在火盆前,扭头看着魏优伶。

    他抬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传出的琴音听上去仿佛哀鸣。

    “不可一日不对清音。琴是日日都要弹的。”魏优伶的手抚在琴弦上,神色如痴如醉。

    “你的手已经僵了。”楚生哑着嗓子说。

    魏优伶却置若罔闻:“岁朝那日,我要到贵人府上赴宴的。贵人爱听那曲清平调,我得了首新词,贵人准会喜欢。”

    冻糊涂了吗?

    楚生犹豫了一下,起身过去把身上裹的麻衾给魏优伶披上,又赶紧缩着脖子小跑两步蹲回火盆前。魏优伶说琴很娇贵,从不许火盆和琴靠近。

    他伸手搓了搓脚。方才跑这两步,脚底板已经冷得刺骨了。他又看一眼席地而坐的魏优伶。

    那人时而清醒,时而又像魔怔了一样,会说些胡话。清醒的时候就教楚生抚琴,魔怔的时候,常念着那位“贵人”。

    魏优伶忽然剧烈地咳了一阵,“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

    楚生吓了一跳,正要过去,没想到喘过气来的魏优伶一眼瞥见琴身上的一滩血,却忽然疯了似地失声尖叫:“不——!不要!不要毁我的琴!是谁?是谁毁我的琴!”

    楚生像被这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钉住了,害怕地呆立在原地。

    “是你?是不是你?”魏优伶看向楚生,“你往我琴上泼了什么东西?你说!是不是你挑拨贵人和我的关系!你嫉妒我!你嫉妒贵人喜欢我!”

    他这是……疯了吗?

    楚生颤着身子后退半步。

    “贵人一定是听信了你的谗言!被你蒙蔽了!不然不会把我赶出——咦……?”他蓦地住了口,神情茫然起来,眼神呆滞片刻,过了半晌失神地喃喃道,“我已经……被贵人赶出来了……贵人说……再也不想看见我了……为什么啊?”他苍白的脸颊上划下两行清泪,歪了歪头看着楚生,脸上尽是不解与委屈,“为什么啊……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楚生见他已经不太疯了,这才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琴好好的,我给你擦擦就好了。没事了。”

    好容易把魏优伶哄去床上睡着了,楚生出门去刨了一盆雪来,在火盆旁暖化了,用袖子沾着水,把那张琴擦了一夜。

    那血怎么也擦不掉。

    童德双手支着下巴,在案旁摆出一个天真可爱的姿势,雀跃地期待着。

    楚生指尖从琴弦上抚过,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块黯红的污渍。它已经深切地渗进木纹里,几乎看不见了。

    这一切,早晚会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

    为着楚生的事,白珩有好几日没出宫了。这会儿他正握着书卷倚坐在一株梨树下,不知怎的想起放纸鸢那日,陆昭凌在树下红着脸那句“没你好看”,让他兀自笑出声来。

    明日又能见到昭凌了。

    先前说去抓蛐蛐儿,还没去过。眼下已经入秋,不知还好不好抓。

    他正想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对他叩首道:“殿下,门外有一乐工请见,说是乐府那边传楚生过去。”

    “我不是吩咐过,随便打发了就是。”

    “回殿下,那乐工嚣张得很,说是乐府例行查验,少一人也不行,说什么也要带走楚生。”

    “行或不行,什么时候由他们说了算的?”白珩冷笑一声起身,“我去看看。”

    张公公已经在门外与这乐工纠缠了半晌,烦得不行。这人不知哪来的底气,敢在永和宫门前这样叫嚣。他方才已叫童顺去禀告殿下,不知殿下会作何回应。

    正想着,背后便传来三皇子的声音:“哪里的下人如此大脸面,看派头还在我永和宫之上啊。”

    张公公忙揖了一礼:“殿下,这人是——”谁想话刚开口,就被那乐工大着嗓门打断了。

    “见过三皇子殿下。今日乐府例行查验,下官奉命前来传人,不知这位公公为何阻拦。”

    “你奉的乃是乐府之命?公然冲撞掌事公公,见皇子也不行跪礼,看来乐府根本不把这永和宫放在眼里啊。”白珩冷冷睨道。

    那乐工脸色变了变,忙下跪伏首:“下官一时情急,冲撞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既已知罪,就先在门外跪两个时辰。”

    “呃?”乐工顿时错愕。

    “许是我病得久了,如今什么人都敢来我宫中撒野。”白珩看也不看那乐工一眼,拂袖而去。

    “殿下!三皇子殿下!”那乐工跪在门外徒劳地喊道。

    “哎哎,别喊了,嗓门儿这么大,吵死人了。殿下最烦吵闹之人,再喊就上杖刑。”张公公白了他一眼,又拿手里拂尘戳了戳他,“去,往边上跪跪,别挡道了。”

    宫门外这一点小插曲不多时便传进了楚生的耳中。

    童德仿佛很闲,根本不用去当值似的,听完了楚生练琴,又拉着他去宫里到处晃悠,说是带他熟悉熟悉环境。

    永和宫里没多少花花草草,倒有一块不大的药圃,童德带楚生转到这里,刚巧童顺在侍弄黄芪,便把方才的事说与两人听了。

    童德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乐工很是忿忿不平,一边又对殿下给他的惩罚拍手称快,说是要去落井下石,便朝着宫门处去了。楚生没有跟着,他冷静漠然,仿佛听了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他自然知道,三皇子殿下此举并不是为了给他出气,只因为那乐工蛮不知礼,以下犯上罢了。多半是郭乐正身边那个年轻犊子,竟敢耍脾气耍到永和宫来,自作自受。

    想到此处,楚生也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冷笑。

    这莽撞的乐工不过是郭乐正手底下的一条狗,三皇子对付他约摸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若是心情不佳,一句“杖毙”便可随口要了他的狗命。他胆大包天地跑来替郭乐正出头,主子却连这点基本的规矩也没提醒过,恐怕还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然而楚生自己的境遇,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

    如今这天底下,谁还不是主子身边的一条狗呀。想扔就扔了。死便死了。

    就如同魏优伶。

    楚生不知道三皇子究竟为何把自己安置在这永和宫里,眼下看来许是好心吧。只是这来自贵人的恩泽,能持续多久也未可知。不要心存任何期待与幻想,这是他从魏优伶那里学来的第一件事。

    “就到申时了。”童顺看着院里的树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楚生瞧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我当值去了。你也别跟着童德闲晃了,待会儿若主子传你,连人都找不到。”童顺看来比童德靠谱些,随口嘱咐了楚生一句便离开了。

    剩下楚生一人,略带好奇地打量着这片药圃。他对药材并不熟悉,只依稀辨出有黄芪、白术之类,记得可作补气之用。听闻三皇子病弱体虚,常年闭门不出,似乎是真的。

    为何那日却在永安巷遇上他?还有已见了两次的同光公主。

    楚生对整件事不明所以,索性也不再去想。至少此刻,永和宫里是一片祥和的。安宁的日子有一朝便过一朝吧。

    他回到偏殿,取下那把梧桐凤尾琴抱在怀中,面向门外静静坐着。

    这日余下的时间里,再无一人前来烦扰。楚生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看院里婆娑的树影一丝一寸渐渐拉长,直到夕阳完全隐去,那摇曳的影子也消失不见。地面从暖橘色的余晖里逐渐转冷,最后披上一层银月的清辉。

    许久没有这般安闲了。

    楚生缓缓起身,把琴收好,悬回墙上。净面,退衫,随后缓步来到榻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是清清冷冷的秋夜,能嗅到带着凉意的萧瑟的秋风。楚生把身子裹在一床温暖柔软的锦被里,心中渐渐安宁下来。倦意如同轻缓的细流,悄无声息地裹挟在这床棉絮里,把楚生引向一个香甜的梦。

    “快吃吧。”

    那碗粥让楚生煮得有些糊了,而且透心的凉。

    这一觉一直睡到黄昏。

    等他终于懒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借着窗外昏黄的余晖,看到楚生呆呆地坐在桌旁,桌上摆了两碗米粥。他过去一摸,粥早已凉透了。

    “你没吃?”

    楚生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许是个傻子。”

    那人嗔笑着点了点楚生的脑袋。

    终于他动了动手,去喝第二勺、第三勺……他越喝越快,最后捧起白瓷小碗狼吞虎咽起来。

    他弓着身子边吃边颤抖着、哽咽着,一直以来的委屈和酸涩不知为何被这一碗温吞的米粥勾得倾巢而出。

    他想起初见魏优伶的那日。

    楚生摇摇头。

    “等我?”

    这宅子单间无院,茅草屋顶,颇有些寒酸,但总比楚生那一角窝棚要好上许多。屋里靠窗的墙边有个灶台,远离灶台的一角竖着一个长条,拿绸布精心包着,许是一张琴吧?楚生猜着。

    那人进了屋子,一指米袋对楚生道:“煮些饭来。”便一头栽倒在床上,转眼便呼吸均匀,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楚生先吃了一口萝卜条,咬在齿间脆生生的。随后舀了一勺白玉粥,入口带着稻米自然的甘甜,温吞吞的,咽下去,暖暖的感觉一路流进胃里。

    他喝完这口粥,举着勺子怔了半晌。

    楚生懵懂地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想缩回手。

    然而那人却不放,反而又将楚生向前拉了一把:“跟我走吧,我是城里的名角儿。如今快要……”他忽然含糊地停顿一下,“膝下连一继承衣钵的弟子也无。跟我走吧。”

    这人多半是醉着,口中喷出令人微醺的酒气。他拉着楚生不肯放手,口中说着:“跟我走吧,师父带你喝酒吃肉去,乖徒儿,跟我走吧。”一路上脚步蹒跚虚浮,七歪八扭地将楚生带进了自己的宅子。

    那时候他还只有七八岁大,捧着破碗在路边乞讨。他长得瘦小,喊声细弱,在繁华的地段几乎无法引起路人的注意,一直到晌午,也只讨到可怜的两三枚铜板。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正准备放弃,想着先拿这几个铜板去求店家换个包子的时候,一个行人停在他面前。

    这人男生女相,面容娇媚,他脸颊微红地看着楚生,似有醉意:“这小乞儿皮相倒是不错,过来叫我看看,”说着他拉过楚生的手,“十指纤长,是个弹琴的好料子。想不想学戏?”

    一只肚儿圆胖的小黄雀扑棱着翅膀落在两人之间的窗台上,啄了一阵,随后歪歪脑袋,冲白珩“啾啾”两声,又朴棱棱地飞走了。

    楚生怔怔地望着那只小小的黄色团子。秋日里的天空显得很高,很辽远。

    待他回到偏殿,正碰见一个小太监从屋里出来,嘱咐了他一句午饭自己到膳房来取,便慢腾腾地走了。朝食想是这名小太监刚为楚生摆在桌上。一碗色泽莹润的白玉粥,一小碟腌萝卜,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炊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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