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阎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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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六娘待人接物一看便是大家培养出的合格宗妇,不光礼节上挑不出任何错,也懂得前后进退,谁家夫人掌事,谁家姨娘得宠,难为她样样记得,内眷中的迎来送往颇下了一番功夫。

    如果说唯一欠缺的地方,便是秦王以她年纪尚小为由尚未圆房,因而子嗣上尚无消息。不过这一点皇后倒是也不太急,太子那边也没有任何讯息。

    之前太子是迷上薛家那个丫头,最近传来的消息是也丢开了,每个月也进内苑,但那几个昭仪都是皇后之前送去的,她心里有数,那是没办法怀上孩子的。

    “如今天气热了,阙儿那孩子一向苦夏,不知道今年如何?”

    “回禀母后,王爷今年倒是还好,妾身看着胃口也还行,今天下朝吃了正餐后还额外用了一碗酸汤面。”

    “嗯!这也是你精心侍奉,调养得当!六娘,你是个好孩子,听说四娘在府里不是很安分,她虽然在娘家时是你姐姐,但进了王府,你是正妃,她是侧妃,规矩是不能废的,你也不能一味的心慈手软。”

    “母后教导的是。四娘虽然在府里是掐尖要强了些,但到底对王爷一片痴心,还请母后海涵。”

    皇后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其实只要秦王喜欢,她也不在乎哪个侧妃是不是讲规矩,这么说无非是表明自己支持正妃的立场。

    “六娘,今日宣你入宫,是为了科考案的事情。”

    秦王妃心里知道这才是今晚谈话的重点,又事涉杨家,不由坐的更直。

    “此事圣上心中已经有了定论。”皇后一边说,一边示意一旁的容姑姑拿来一张纸,递给秦王妃。

    秦王妃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八个字“折其羽翼,护其脸面”。心下不由一沉,问道:“母后这纸条出自何处?”

    皇后端起一旁的红枣羹,朝容姑姑点点头,容姑姑便一一道来。

    御书房的内监原是层层挑选后才送到御前,皇后费了多年力气才买通了一个洒扫太监。而这些洒扫太监只能在皇帝不在的时候进去洒扫,且都是不认识字的,但皇后挑中的这一人却天生的记性好,他虽然不认识字,却能将纸上的字记在脑中,依样画出来。今日他便画了这八个字送到坤宁宫。

    “这是皇上写完后又扔到一旁的,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端门前的那帮子酸儒是要给个交代的,朝廷必然会推出一两个人,否则也平复不了民议,但是皇上也不会波及首辅,首辅是朝廷的脸面,皇上还是会顾及的。”

    皇后呡下一口羹汤,用帕子点了点嘴角:“依本宫看,最多也就是处罚那个程主官,因而本宫找你来就是让你回去传话,如果圣上要处置程主官,你让首辅莫要僵持,毕竟大局为重。”

    “那程家姑父不知会怎么样?况且朝堂上放弃程家,其他朝臣如何看待杨家?倘有那起子小人继续攻击杨家又该如何?”杨六娘心下觉得不妥,便将疑问说了出来。

    皇后自然有些不悦,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谁知道秦王妃却有点不知好歹的意味,当下沉了脸道:“你一口一个杨家,程家姑父,不要忘了,你首先是秦王妃!事情如果僵持住,你让秦王在朝堂上是向着他父皇还是首辅?这是要让秦王为难么?”

    秦王妃一听这话语,立即起身跪下请罪。皇后哼了一声,道:“本宫的意思你听明白了?你回去把话给杨首辅带到,就告诉他圣意已定,不要在程大人一事上多做纠缠。”秦王妃称是,起身离宫。

    秦王妃如何将话带到杨首辅处不清楚,但之后朝堂的局势看杨首辅是听进去皇后传的这八个字了。

    皇上在宣布程大人革职彻查的时候,杨相一方并未有太多反对声音。虽然私下里杨相一派也是诸多声音,毕竟程主官在朝多年,与大家或深或浅都有来往,杨相这样放弃他一是大家有点心寒,二是谁知道程大人又会供出什么呢?

    毕竟程大人已经是白身了,现在又换了一拨人主审,如果说的多些,谁知道会不会沾惹到自身呢?但杨首辅心意已定,他们也无可奈何。

    锦衣卫的牢狱其实相比刑部大牢要宽敞一点,起码是每个犯人都是隔离开的,不像刑部大牢,一间里关着好几个人,隔壁受刑声、喊冤声、求饶声都清晰可闻,但这边的清净却更让昔日的程主官心中犯怵。

    杨相那边也托人传进来据说从皇帝御案上抄下来的八个字,“折其羽翼”,他心里一阵苦笑,对于成为被折断的羽翼,他虽然不甘,但面对自己的恩师、岳丈,他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从入仕之始便一路青云,不到四十的年纪已然是礼部尚书,于私而论,他也是杨相最得意的弟子,他也有最贤的妻,而这一切都是蒙杨相恩典,如今杨相需要他站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唐解元最初也是他相中后在杨相面前保荐的,只是没想到其人才学也佳,性情也狂。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的案子从刑部到了锦衣卫,如果皇上只是要给那些聚集的书生举子一个交代,大可在刑部结案,虽然刑部中之前审理的结果是含糊了点,但既然杨相交了他出来,必然会给个更能平复民议的结果,皇帝对此应该也是心知肚明,何必将他交给锦衣卫?

    除非,除非皇帝根本不想维护什么脸面,如果皇帝动了要办杨首辅的心呢?

    想到此处,程主官突然汗流浃背,如果一开始他们就猜错了皇帝的心意呢?如果皇帝要查杨首辅,满朝之中,还有谁比自己知道的更多,接触的更深?

    虽然在刑部大牢呆了一段时间,身上衣服已经脏污,但他一直都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和士人的风骨,可就在刚才,这个突如其来的怀疑击退了他的全部信心,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锦衣狱的单间在头顶上方有一处巴掌大的窗户,透着窗户,程主官猜测大概也是深夜三更时分了。他心里越想越透亮,只是痛恨不能再向往日一般将心中所想告知自己的恩师。

    他心中心意已决,不由又想起自己父母、妻子,忍不住痛洒了几滴泪,眼看天色将亮,一咬牙抽出自己的腰带,手颤抖了几次,终于将腰带悬到那窗户的横棱上,才刚刚打上结,便听见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他心中一沉,直接向墙上撞去,可惜来人早有防范,已有两个锦衣卫死死抱住他。

    “程大人怎么想不开呢?刚来我们锦衣卫狱,还没尝尝纪某的手段,怎么就想走呢?”

    锦衣卫的指挥使姓纪,原是承父职留在锦衣卫的,据说纪家有祖传的手艺,能让人受尽十八刑之后却不丢了性命。

    锦衣卫一向并不与朝臣来往,也不上朝,因而这位纪指挥使的名气在外,见过的倒不多。

    朝臣私下里送他个外号“阎罗公子”,程主官今日一见才有体会,原来这位纪指挥使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面色白净,配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倒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想不到程某还有机会见到纪大人,荣幸之至。”

    纪指挥使看着被两个锦衣卫架住的这个人,倒也算有几分傲骨,不由生起了几分兴趣,他一张俊俏的寒脸陡然笑起来,顿时让人觉得这锦衣卫的牢狱也有几分蓬荜生辉的意味,一旁的锦衣卫不由看了看程主官,莫名的替他紧张起来。

    “程大人不知道我们锦衣卫的规矩,我们这边惯常是先带人参观一边刑室的,大部分时候也用不着纪某出手,很多人参观完便改了主意,连父亲的姨娘偷情的事情都说的仔仔细细,当然也有人愿意试一试,纪某也是欢迎的。但是,程大人,纪某有点舍不得让你污了眼,你知道,有时吓破胆的人受起刑来总是少了两分味道,不如我们省却这一步,直接来玩玩如何?”

    “承蒙纪大人看得起,程某自是不敢扫兴。”

    坤宁宫内的烛火永远是明亮的。蜡烛旁的冰块冒着白气,被烛光一映,显得晶莹剔透。

    皇后面前端坐着大妆的秦王妃。皇后对这个王妃是满意的,杨六娘入府不久,几件小事便将后院收拾的服服帖帖,可见是个有手段的孩子。

    “那李爱卿倒是继续猜猜,程大人,或者说杨相这般费尽心思招揽人才是为了什么?为朝廷尽忠是这样尽忠的么?哼,这些新科进士、天子门生,难道都是他首辅的进士?杨相的门生?他杨相倒是有几个女儿?”

    “杨首辅有几个女儿微臣不好说,但是,杨首辅却有两个孙女,一个是秦王的正妃,一个是秦王的侧妃。”李相说完便低头,再不肯说半个字。

    皇帝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顺手将手中的笔扔到笔洗中,甩出一串墨汁:“无君无父!”

    皇帝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道:“如今杨相的门生也是遍布六部有司衙门,爱卿之见,动得动不得啊?”

    李相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堂之上,都是陛下的臣子,臣未曾听说还有动不得的臣子。只是,为了避免人心震荡,圣上还是缓缓图之。”

    李相说完偷瞄了龙椅之上的皇帝,他已经打开了另一本折子在看,听李相说完,眼皮未抬的“唔”了一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挥挥手让李相下去了。

    “价值?”皇上重复了一遍。

    “依微臣来,整个案件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这位唐解元的才华。”

    皇帝想起那首艳诗,虽然不想承认,却也冷哼了一声。

    半晌,皇帝又拿起案头的秦川先生的文章,状似无意的问道:“秦川先生多年不问朝事,朕倒是听说太子和秦川先生走的很近,不知道这篇文章太子看过没有?”

    李相极力克制自己想擦汗的冲动,回道:“秦川先生的文章写出之后便广为流传,这京城无人不知,微臣想太子殿下应该是看过的。听说太子爷确实多次劝说秦川先生出仕,但先生一直是推辞的,其他的微臣到不知晓。至于先生这篇文章《士论》提到,士应当是国士、是朝士,而非一家之士,为知己者死之士,微臣倒是赞同的。”

    皇帝眯着眼道:“当年是有这样的传言,有御史弹劾杨相泄题,但御史风闻奏事,并无证据。”

    “微臣也只是蒙皇上信任,才斗胆猜测。”

    皇帝皱眉道:“他一个主考官,泄题是为了什么?他难道也缺钱花?”

    “程大人出生世家,十五岁便蒙圣恩入读翰林院,二十二岁便与当朝首辅长女结亲,程大人青云之路人皆可见,当然不会为了银子。可皇上不妨想想,整个事件中最突出的是什么?最有价值的是什么?”

    “圣上明察!倘若只是一般的官场照应,程大人在日后稍稍施以援手便可,倘若要彻底招揽一个人,当然需要非同一般的恩惠。这一点,想必程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皱着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大人当年二十岁便高中一甲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便是杨首辅。”

    “所以,程大人的目的也不难猜测,他之所以通过自己的仆役和徐举人泄题给唐解元,就是看中了这位唐解元的才华。”

    “你和他同是考官,这一届的进士都要拜到你们门下,他何须冒此风险?”

    皇帝也陷入沉思,半晌挥退御书房伺候的内监,道:“李爱卿说说是为什么,此处并无旁人,你尽管直说。”

    “程大人素来小心谨慎,春闱三年一次,自是重中之重,程大人理应不会粗心到将考题泄露给自家仆役。而买卖考题本就是断头的罪名,微臣不敢断定这仆役会不会见财起意,但却敢断定任何一名举人拿到考题后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白白增加自己的风险的。”

    见皇上陷入沉思,李相一咬牙,便将自己这几日所想说了出来:“因而,虽然结论匪夷所思,但却是唯一的结论,那便是这题徐举人必须泄露给唐解元,而提出这个要求的,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仆役,只能是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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