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让留风离开呢？
所谓的灭顶之灾，又是什么？
可是无奈，常明只得叹道：“让他出寺寻物，免得他知道自己被驱逐出寺，会伤了心。”
方丈点点头：“那就让他找一个，他一辈子都寻不到的东西。”
可关于留风，常明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个，他自以为通晓留风的未来。
第二个，他记错了留风的生日。
第一个错误只是伤了自己，第二个错误害了方丈。
方丈端坐在火中，神色安详。
常明身披袈裟，带着众弟子行礼。
常明成了苦海寺的方丈。
他牢记着当初的二师兄“传承善念，发起善行”的教诲，严于律己，普渡众生。
在他的带领下，苦海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寺，他也备受人们尊敬。
七十余年过去了。
常明时常站在寺门口，悬崖边上，看向远处。
他总是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他静静地站着，小和尚们会听到他细声地自言自语：“你走了多远了......如今在哪里......一切还好么......”
小和尚们不知道他在说谁。问起他时，他也只是笑笑：“没什么......”
如今的人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再也不见逃难的饥民了。
常明曾想过回家去看看，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但那已经是他很老时候的事了。他的父母应该早就去世了，也许他那幸运的、被选中留下的几个哥哥也去世了，他如今是个百余岁的老头，也许村子里原先认识他的人都去世了。
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奔赴黄泉，他也就不属于那里了。
也就没有回去看看的必要了。
只是人老了，难免会怀旧。
到这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这一生没什么好怀念的。
也许那个一直西行，至今仍在路上的和尚，便是他唯一的挂念吧。
可是，那唯一的挂念，只能是挂念了。
留风去找那永远也不可能找得到的西天佛心去了，也代表着自己也永远见不到他了。
一直西行，走到生命的尽头，便是西天。
一路修行，修成正果，便是佛心。
常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开始怀疑，对于让留风去寻找西天佛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西天佛心是不存在的，可是留风不会知道真相，更不会回头。
自己的一句哈，竟让他的一生都耽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上面了。
似乎自己让他的人生变得没意义了。
可有没有意义，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常明自嘲地笑笑：“贫僧一生所追求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唯一的意义，是自以为有意义，因此活得清楚明白吧。
这样说来，留风的一生也该是清楚明白的。
那就是有意义的。
常明在佛前打坐念经，忽然跑来一个小和尚。
那小和尚道：“方丈，今日我在山下遇到一个老和尚，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因此来向你请教。”
常明笑道：“什么问题呀？”
“他问我，为什么狗能从人的大门进出，人却不能从狗洞进出呢？”
念经的声音停了，他缓缓睁开了眼。
曾有小和尚说：“方丈，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呀？”
常明道：“我几乎在苦海寺呆了一辈子，不曾亲眼见过整个世界。”
“我听说，这个世界是圆的呀！如果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总有一天，是能回到原点的呀。”
“哦？”常明笑了笑，“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常明希望如此。
如今，他微微笑着，自言自语：“这样看来，你还活着......是你回头了，还是说，这个世界真是圆的......你怎么不上来看看我呢......”
他站在山头，遥望另一座山头。
小和尚问：“方丈，你在看什么呀？”
“看人。”
“隔了这么远，你能看得见吗？”
“已经看见了。”
远处的金光下，一小块纯白在风中舞动......
后来，人间多了一个“无生佛”，苦海寺也修建了佛祖的金身。
一个小和尚之志指着佛像道：“方丈，无胜佛组，好像那日在山下，问我问题的老和尚！”
常明看了佛像许久，终于一笑：“看来，我又错了。”
常明所犯的第三个错，他以为西天佛心不存在。
可留风不仅走到了西天，还修出了佛心，成为了真正的佛。
“阿弥陀佛......”
常明睁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略显阴暗的空间。
“阿弥陀佛，原来这个世上真是有地狱的。”常明此时是个健壮的青年和尚。
这具身体所属的那段时间里，留风还在，方丈还在。
“这里是地府，不是地狱。”一个声音道。
常明扭头去看，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
“哦。”常明点点头，“你是？”
“白角仙，神的使者，你的向导。”
“我的向导？”常明道，“你要指引我去向何处？转世轮回？”
“你们所说的轮回，其实是一场难得的机遇。只有少数人才可以享受这个特权，并非佛家所说的那么普遍。绝大多数的生命，死后来到地府，问心台评功过，然后回到灵界，结束一切。”
常明问道：“我是属于哪一种呢？”
白角仙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道：“去问心台。”
常明站上了问心台。
台前有一个人，手中拿着竹简毛笔，端正坐着。
“台上何人！报上名来！”
熟悉的声音......
常明定睛去看，那人的面孔渐渐清晰......却还是那白角仙。
“......”常明道，“有必要么？”
白角仙笑了笑：“自从上次妖邪大闹地府之后，黑面判官不知所踪，问心台还没有找到新的仙家继任，我们这些向导只能亲自上阵，走个过场而已！你配合一下吧！”
“贫僧法号常明，人间苦海寺前任方丈。”
“你可曾做过亏心事？”
“没有。”
“好！”
“......”
“......”
果真是走个过场而已。
白角仙道：“好了，我带你去投胎转世吧。”
常明笑了笑：“难道我是那极少数人中的一个吗？”
白角仙点点头：“你要加油啊！努力在人间修行，多轮回几次，就有机会位列仙班，加入我们。”
常明道：“轮回之前，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或者不是人。”
白角仙道：“谁？”
“他在人间的名字叫做留风，也是苦海寺的和尚，我的小师弟。”
常明清楚地看到白角仙瞬间变了脸色。
白角仙眼神闪躲，语无伦次道：“没见过！什么留风......没见过！”
常明皱了皱眉：“无生佛，你总该认识吧？”
“无生佛！”白角仙夸张地叫了一声，“天上十万神佛，哪有这么个神位？没有没有！”
常明还没得到答案，便被白角仙推到了转生门前，一脚踹了下去！”
白角仙擦擦汗水：“跟无生佛扯上关系的人，可都不简单！我得小心看着这个和尚了！千万别给我搞出什么乱子来！我可不想像蓝羽仙那样......”
说着说着，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的情形来......
“无生佛......”
不知不觉间，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裳。
方丈道：“这并非舍得舍不得的问题，既然老方丈如此交代了，我们只要照做就好，老方丈的话，不容我们质疑。”
常明心中五味杂陈。
方丈道：“不过，他年纪尚小，佛心未定，对他的赞扬还是要收敛些，免得他心生骄傲，耽误了修行。”
常明微微点头：“这是自然。”
“还有一事，需要与你商量。”
常明皱着眉头：“怎么会......”
“这是老方丈交代的。”方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常明紧皱眉头，愣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舍不得他。”
常明和留风虽以师兄弟相称，可常明心中明白，自己与他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超同门，更趋近于凡人的父子兄弟。
所以当留风逐渐展现出他在佛学上非比寻常的天赋的时候，常明内心充满了自豪。他自以为可以看到留风的未来，当留风长大成人后，将会成长为一代高僧，甚至继任苦海寺方丈一位，带领苦海寺，一同走向辉煌。
他以为是这样的。
“方丈请讲。”
“老方丈圆寂之际，曾交给我一个任务。”方丈看向常明，“他说，在留风十八岁之前，必须让他离开，否则苦海寺将有灭顶之灾。”
方丈道：“你我算得了什么呢？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定是要让我们都望尘莫及的。”
常明自豪地点点头。
因此他真切地认为，留风是幸运的——他刚出生，就成了和尚，而不是像自己那样，以惨痛的代价，换来今日的安宁。
他教留风打坐，诵经，练功，留风从小便很听话，不会调皮捣蛋，也不会投机取巧，他踏踏实实地修炼着，这让常明感到很欣慰。
留风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和尚，他的修行道行经过十余年的修为，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而这一切，都在常明的预料之中。
他曾向方丈炫耀过此事：“留风天资非凡，如今的修为甚至可与你我比肩。”
十几年过去了，苦海寺方丈圆寂，由大师兄继任。
这宣告着，苦海寺的新纪元降临了，新的苦海寺，将延续着古老的使命。
常明以为，做和尚是一件幸福的事。
打坐诵经时，他心中好似亮着一盏油灯，从来不会迷茫。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用。他不必担心有关生存的问题，他活得轻松且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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