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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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岁的殷玄盘腿坐在草地上,撑着头,看着嘻嘻哈哈地荡着秋千,玩的不亦乐乎的聂青婉,面上一派沉静,装的老城稳重,可内心里却孩子气般的对眼前这个小太后露出十分不齿的表情来。

    殷玄以前是真没接触过这个小太后,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能伺候殷祖帝三年,让殷祖帝宠着护着,还能让殷氏皇族之人次次吃瘪,铩羽而归,这小太后也不是好相与的。

    但是,与她相处了几天后,殷玄就觉得外界的传言都是假的,这小姑娘成天没个正形,除了玩还是玩,到底这么贪玩的她是如何搞定殷祖帝的?

    就靠会玩吗?

    殷玄嗤地讥笑出声,但是转眼想到那天她风轻云淡地把殷德说的哑口无言的样子,殷玄漂亮又稚嫩的眼眸缓缓地眯紧了。

    他抬了抬头,想要更认真地看清她。

    小姑娘特别爱玩秋千,且,极为调皮捣蛋。

    不知道今天又会不会从高空跌下来。

    正这样想着,耳边就嗡的一声响,几乎还没等高空中那个小太后尖叫出声,殷玄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咻的一下子飞了出去。

    他虽然只有七岁,可那轻功,着实让人惊叹。

    饶是站在不远处的任吉看了,都忍不住想拍手称个好字。

    殷玄抱住聂青婉,任风声从脸上刮过,任她的笑声穿透耳膜,砸进心房,他无声地撇了撇嘴,眼皮往上掀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随之跌落的秋千,着实不明白那玩意有什么好玩的,能让她笑的这么开心,乐此不疲。

    殷玄将聂青婉小心地放在地上,也就刚刚站稳,门外守着的太监就走了进来,附耳对任吉说了一句话。

    任吉眼眸一沉,走到聂青婉跟前,冲她低声说:“太后,德王来了。”

    德王指的就是殷德。

    而殷德这个时候来,绝对又没好事儿。

    聂青婉脸上明媚欢快的笑容一刹时敛的干净,她漠然地朝旁边的聂音伸出手,聂音便递了巾帕给她,她站在那里擦着手,缓缓又抬头,瞅了殷玄一眼。

    殷玄虽小,可心思精明着呢,他淡抿薄唇,说道:“若是来找我的,太后不必为难,我随他回去一趟就是。”

    几天前殷玄在皇宫里杀了殷山,这事儿殷氏皇族之人一直在纠缠。

    哪怕殷玄被聂青婉选中放在了自己身边,那些人也没消停。

    聂青婉知道,这是殷玄皇族之人在借机挑事,殷玄杀了殷山,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如今她既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身边,她就不会再坐视不理。

    杀同族,以殷氏皇族之人的族规,殷玄这一去,就绝对出不来了。

    这是殷氏皇族之人在向她挑衅呢。

    他们不服她,或者说,他们对于殷祖帝临死前只留她一人在床前的事情很介意。

    确实得介意一下。

    殷祖帝没有写遗位召书,而是把这个重担交给了她,也就是说,大殷的国运,大殷的下一代帝王,要从她手中挑选出来。

    一般而言,按殷氏皇族的族规,帝位一旦空悬,他们皇族之人就会按照强者为王的意志去争夺帝位,只是可惜了,有她这个碍眼的太后在,有她身后那么强大的家族在,绕是殷氏皇族,都不敢真的罔顾她这个太后,去争抢帝位。

    她挡了他们称帝的雄心,他们焉能不恨?

    关键是,她如今又挑选了殷玄,而殷玄在殷氏皇族之中压根没有任何地位,血脉不正统不说,出生更不光彩,让这样的一个人来当皇帝,领导整个殷氏皇族,他们会觉得丢脸,会觉得愤怒,更加会不服气,来闹事,无可厚非。

    闹事么。

    聂青婉抬了抬脸,将丝帕往聂音手上一扔,那一刻,殷玄又在她十岁的漂亮眉目里看到了嗜血的冷酷杀意。

    殷玄想,这个漂亮的小太后,看着嬉皮笑脸,看着柔弱可欺,看着淘气又贪玩,可事实上,她并不好欺负,在她的灵魂深处,住了一个令人胆寒心惊的魔鬼。

    如同他一样。

    真的,他们是一样的人。

    忽然之间,殷玄从父母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温暖过的心被照进了一丝温暖,他看了聂青婉一眼,见她不说话,他转身就要走。

    聂青婉喊住他:“呆我身边别动。”

    殷玄一顿,转身看她。

    聂青婉却不看他,只抬了抬下巴,冲任吉说:“宣德王进来吧,这回看他又要说什么。”

    任吉嗯了一声,向刚刚那个来传话的太监示意,让他去把德王带进来,那太监去了,任吉又走回到聂青婉身边。

    聂青婉不玩秋千了,她带着殷玄和聂音以及任吉进了前殿,聂音去给她拿果饼糕点和水果吃,任吉去泡茶。

    殷玄站在那里,看着聂青婉。

    冬日的大殷是极冷的,平时都是北风呼啸个不停,偏今天阳光明媚,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连北风也停歇了,聂青婉没有披外袍,但还是穿了一件夹心的棉袄,棉袄极华丽,绣着凤凰鸟,她十岁的小小身躯裹在这个凤凰鸟里,显得很是臃肿。

    她刚刚玩了太久的秋千,大概有些热,在外头还能吹吹风,散散热气,但进来了,那就没办法散热了,这满室的屋内都被炭火给熏的热乎乎的,她不热才怪了。

    殷玄见她热,就说:“把小棉袄脱了吧。”

    聂青婉说:“不行,一会儿姑姑看了又得说我了。”

    聂青婉口中的姑姑就是聂音,聂音是聂义的妹妹,今年不大,但比聂青婉大多了,聂音二十一岁,从聂青婉进宫的时候她就跟来了,聂家人是不放心别人伺候聂青婉的,都用自己人,聂音已经伺候聂青婉三年多了。

    殷玄以前都接触不到太后,哪知道她身边伺候的是什么人,但这几天都知道了。

    殷玄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两眼,肉眼可见她的额头开始出汗了,他想了想,转身去找了一块毛巾,搓了冷水,过来给她擦头,再给她擦脸。

    聂青婉坐在那里,看他笨手笨脚的拿毛巾在她脸上擦着,她噗嗤一笑,伸手夺过那毛巾,要自己擦。

    可殷玄眉头一皱,呵斥她:“你坐着,我来擦,这水很冷。”

    聂青婉好笑:“哦,你也知道水冷呀,那你怕我受冷,不让我碰,又往我脸上招呼,你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殷玄愕然一愣,他说那话纯粹是客气话,她是太后,他能让她自己动手干事吗?要是让任吉和聂音看见了,他二人不得又怎么埋汰他了,上回就因为他‘不长眼色’地让这个太后自己插了一下簪子,聂音就数落了他一整天。

    殷玄也是很委屈的,那簪子是太后自己心血来潮抽出来玩的,玩疲倦了就顺手又插了回去,他帮什么忙。

    可偏巧就让聂音看到了,说他跟个废物似的。

    这聂音说话是极难听的,大概除了这位小太后,她谁也不放在眼里,对谁都不加辞色。

    殷玄那天是憋了一肚子气的,可他很清楚自己没有生气的资格,但却得到了教训,那就是但凡他在这位小太后身边,而这位小太后身边又没别人的时候,不管这位小太后要做什么,他都得帮她,哪怕她要脱衣服呢,他也得帮她脱,就是不能让她自己做。

    殷玄没觉得这水冷,他练武之人,体格强健,泡冷水跟没泡一样,可这位娇滴滴的太后就不行了。

    殷玄一听她说水冷,赶紧将毛巾拿开,一脸无措在站在那里。

    他本好意,这会看来像歹心了。

    再看她的脸,汗是没了,可脸却被冻红了。

    殷玄吓一跳,正想去再拿个暖毛巾捂一下,补救补救,可聂音已经拿好了吃的过来,他几乎是本能的以做贼似的姿态豁地把手上的湿毛巾给揣进了袖兜里。

    他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让聂音看见他又做了这么蠢的事情,不然她在太后耳边煽冷风,让太后把他赶走了怎么办。

    聂音眼睛极尖,耳力也极惊人,她也是有武功的人,尤其伺候聂青婉,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殷玄那动作,总之,她来到了聂青婉身边后,那严苛的眼神就落在了殷玄身上。

    殷玄十分从容,面色不苟,让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聂音又将视线收回,把果盘一一摆在桌面上,当抬头看聂青婉的时候,看到她的脸极红,就蹙起眉头,说道:“太后的脸怎么了?”

    聂青婉伸手挑选着果饼,漫不经心地说:“哦,热的,姑姑,我想脱了小棉袄,这屋里不冷,我不会感冒的。”

    聂音没应话,直接上手帮她脱,边脱边说:“这屋里确实热,下回再热了,姑姑不在,你就让任吉或是让殷玄帮你脱,不要受着。”

    聂青婉笑了笑,说道:“嗯。”

    聂音脱了聂青婉的小棉袄,递给远处候着的宫女,宫女刚转身,就碰到了泡好茶来的任吉,见了礼,拿着衣服下去,但凡是太后的衣服,只要上了身,又脱下了,那就一定要清洗的,宫女自是收拾着下去,拿给浣衣房了。

    任吉将茶具一套端过来,给聂青婉倒茶,刚将杯子注满,聂青婉还没来得及喝,殷德就来了。

    聂青婉还在吃着核桃酥,闻言头都没抬,只挥了一下手,让任吉去把人带进来。

    任吉去了,不一会儿殷德就来了。

    进门前,他将质地上等的狐裘脱下来,让殷善拿着,殷善是殷德孙子里的最小一个,今年只有十六岁,殷善拿着狐裘,立在门口,没敢进。

    殷德一个人进去。

    任吉领着他到了聂青婉跟前,站定了,殷德就沉目打量着眼前的小太后,也不见礼,就虎目威风地站在那里,见聂青婉满手酥饼沫,嘴四周也满是酥饼沫,整个人像个小不点一样窝在宽大的榻内,像个正贪吃的孩子,他的额头控制不住的就抽了又抽,他是真不明白,先皇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把大殷的江山社稷交付在这个小女孩手上,简直就是胡闹!

    殷德沉声说:“太后早上没吃饭?”

    聂青婉正吞咽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应一声:“吃了呀,但又饿了。”

    她抬头,看着他:“德王来找本宫,有事?”

    殷德说:“确实有事,你别吃了吧,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聂青婉哦了一声,居然听话地真不吃了,她找聂音拿了帕子,擦了手,又擦了嘴,她以为擦干了,其实还没擦干净,脸上还有一点面沫子。

    聂音见了,要去帮她擦了,却早有一双手,伸了过去,将那脸上的面沫子擦了,那不是旁人的手,就是站在聂青婉身边的殷玄的手。

    殷德看到这一幕,十分气怒,他气的不是这个小太后怎么样,他气的是殷玄的低三下四,他们殷氏皇族,从祖上打下基业开始就是这片陆地上的王,只有别人匍匐臣服和卖力讨好的份儿,哪里会低三下四的伺候别人,就是伺候,也是伺候本族之人,外姓人从来都没有那样的资格!

    殷德厉声喊:“殷玄,你过来!”

    殷玄抬头,平静地看他。

    殷德说:“身为殷氏皇族之人,当有殷氏皇族之人的风骨,断头也不断膝,你之前不顾殷氏族规,杀了本族之人,就已经是死罪了,现在又低头哈腰的对旁人谄媚,你这样的德行,真不配拥有我殷氏的鲜血。”

    他说完,又看向聂青婉,说道:“太后,本王今日来不为别的事情,就是来接殷玄回去的,我们殷氏皇族的事情,我们殷氏皇族自己解决,本王知道,太后你有意将殷玄培养成太子,但这事情本王不会同意,纵然先皇把江山大统托付在了你的身上,可帝王之位,也不是你一人说的算的,不说殷玄配不配了,就是他配,他犯了殷氏皇族的族规,弑杀同胞,就已经没资格再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聂青婉淡笑,轻轻款款地抬起头,说道:“没资格吗?可你们殷氏皇族不是还有另一条族规吗,帝王崩,杀伐起,强者为王,用百姓们的话说就是若帝王驾崩,没有子嗣传位,你们殷氏皇族可兴兵而起,争夺帝王,强者称王,被百姓们拥戴,这是千百年不变的明文规定,在帝王之位空悬的时候,杀戮是被允许的,那么,既是被允许的,殷玄又有何罪?”

    殷德怔然一愣,噎住了。

    聂青婉又说:“再者,殷玄确实是本宫选中的人,而本宫也确实是受先皇托付,要为大殷寻得一位旷世明君,你既知道了,你却还非要带走他,非要处罚他,你是在对本宫的做法不满呢,还是在怀疑本宫的眼光,还是说,你在质疑先皇的决定?”

    殷德手指握紧,看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别拿先皇来压我,就算先皇在世,他也不会把江山大业交给殷玄。”

    聂青婉点头:“你说的没错,先皇若在,他不会选殷玄,那么先皇健在之时,他为何不选别人呢?德王有没有想过,先皇为何临死也不写传位召书,反而让我来命定皇位继承人呢?”

    太后。

    ——

    都道荣华富贵难求,可有谁知,最为风华绝代时的她,在饱受着怎样的孤寂,最是年幼欢快的岁月里,她又在经受怎样的风霜,无人参与她孤独背后的艰辛,只有她自己,靠着不屈的灵魂撑起自己那片绚丽的天空。

    ——

    帝崩。

    但那天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殷氏皇族之人是容不下这个小皇后的。

    不,她不再是小皇后了。

    她成了小太后。

    没有。

    可她悲伤吗?

    她很悲伤。

    大病七年之久的殷祖帝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离开了那张至尊宝座,十岁的聂青婉在帝宫门前宣告了帝崩二字后举国哀痛,跪在帝宫门外的一干殷氏皇族之人吵嚷着要闯进去,却被眼前这个小小的皇后挡在了门外。

    那一天帝宫门前闹的很凶,最终殷氏皇族之人是怎么离开的,无人可知。

    聂青婉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崩溃而下。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泪是因何而来,心中的沉痛又是因何而起,她望着头顶的这一片天,被大雨遮蔽住的阴云,是那样的浓烈,几乎翻覆了她的眉眼。

    帝崩二字从聂青婉嘴里说出来,她素来冷清的眼眸也终于跟着红透了。

    她哭了吗?

    纵然所留不多,却又与她紧密相连,他们——都是她的夫君,是她要执手一生的男人,却都在她的亲眼见证下,走入了死亡。

    恍惚间聂青婉似乎又回到了十岁,她以单薄的皇后之躯站在帝宫门前,向世人宣布着同一句话——传,帝崩。

    那一年是大殷建国七百六十五年,那是一个深秋,帝宫里的千枝松开的如火如荼,开满了帝宫的每一个角落,红的像血,又像忘川河畔的曼陀罗花,那样的颜色真真是极好看啊,可这个世间最美丽的色彩却伴着最残酷的冷意带走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

    上一次她送走了殷祖帝,这一次她送走了殷皇,这两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却以同样的身份与她携手共度,却最终又全部都如同她生命中的过客一般,匆匆而走。

    哪怕岁月短暂,他们却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第二卷风云归】

    【太后】

    也许大殷出现了一个聂青婉,聂府生出了一个国色天娇,便注定了这个帝国要经历一场传奇,遭受一次风雨飘摇,磨砺一段浩劫,然后再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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