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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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隙,传书使从教主阁外又抱了数十红笺进来。这种红笺这几日过于常见,今夜更是多得不可胜数。那些江湖上有些头脸,受邀不能前来的人,大多会以书祝祷,礼节上也就尽了数。传书使将红笺一气堆在深薇手边——那里已经留着不少这样的信件。

    深薇瞥见其中有一封的信封上,写着“天枢宫”三字时,举杯的手极短极短地停了一下,短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自从天枢宫师徒从云南回来,她上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不过只见见秋扫湖——那老人虽然次次依旧热情相待,深薇却实在不想去的。这封红笺,大概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祝她生日的,若不是写着天枢宫三个字,她大概拆也不想拆。她挥了挥手叫传书使离开,“继续,继续。”一边依然笑着,劝酒。

    唐甜儿领着捧酒的侍女回来,看到深薇正打开那封信件,浑身颤得厉害。她陪了教主近七年,江湖上多少大风大浪都不足使教主蹙一下眉头,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为了一纸信颤得像筛子。唐甜儿即刻意识到那封信有什么不对,快步上去用手挡下那信,抬眼去看深薇时,却见她呆着,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流出,将脸上脂粉纷纷洗刷下来,噼啪落在裙上。

    好在宾客们坐得稍远,没有人看见,她连忙用身体稍稍遮挡着深薇,轻声道:“薇主,你醉了。”

    唐甜儿要捡起从深薇手上落下的信纸阅览,被深薇一掌拍落,呆滞却惊恐地说道:“不要!不要看。”

    她将深薇扶起,弯腰极快地拾起那封信,将深薇向厅后搀扶过去。遇到见了教主掩面哭泣而吃惊围观的侍女,她愠怒地吼她们离开:“教主醉了,不干你们的事,都走开。”她将她扶至阁外远离丝竹的地方,好叫她畅快地哭一会儿。唐甜儿展开手中已经揉皱的信纸时,终于知道为什么。

    “小徒鱼劫风与义女幽鸾结婚,谨订吉时吉日二月十九申时喜酌候教,荷蒙厚仪。”

    深薇在一旁哭得咳嗽不止,唐甜儿却无法安慰她丝毫半分。她哭累了,默默地在月下蹲坐片刻,用崭新的华服去擦拭脸颊。唐甜儿知道,即使心都碎了,深薇还是会回到酒宴上去,她还有成百的宾客要她回去,这夜是她的生日,她缺席不得。

    唐甜儿替深薇取来脂粉和小圆镜,看她在月色下含着眼泪缓缓将残妆补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快步向阁内走去。

    后半夜,深薇还是不住地饮酒,醉得连杯都举不起。她笑对来客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在座这么多人,只有唐甜儿知道每一个笑都不由衷。

    教主啊,多么好胜要强,一手金钱一手权杖,却连个笑脸都不是自己的。

    ---

    二月十九,那便是十五日之后了。蚀月教给天枢宫封的贺礼,红绫十匹,赤绉纱九匹,绣缎九匹,黄金一箱,海棠树一棵。除了若干侍女,年纪太小的孩子们和行动不便的老者,所有常住霜棠阁的阁主弟子全部都要去天枢宫赶晚间的正宴。担心天枢宫应对不来,连厨子杂手也统统提前半日上山,甚至饭桌餐具都从山下带去。

    弟子们自然是喜不自胜,这就意味着当日无需练功,又有佳肴可用,喜事可祝,美嫁娘可看。

    唐甜儿也在赴宴之列,却最终还是拖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打招呼说要走。深薇简单地应了一声,但看见甜儿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她是不肯走的,把深薇这样留在阁中,她如何放得下心?

    然,最后她还是转了身,离开了深薇的卧房。她知道薇主一定会要她去,唐襄到,即是李深薇到。

    太阳慢慢下沉,天色昏暗下来,窗外聚起了许多云翳,似乎要下雨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闷雷,大约会是场大雨。春雷一过,万物又将欣欣向荣;只是不知这场大雨,会不会扰了喜宴?门外有一两个侍女顾自走动,不多久都相约去沐浴洗衣,嬉笑着从楼廊上走过。阁里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楼阁里,只剩下深薇一人。

    一阵大风过后,豆大的雨点落在瓦上。嘈杂的雨声里夹杂着侍女快跑躲雨的尖叫。

    深薇还卧在床上,这一日已是粒米未进。幽鸾此刻呢?大约已穿戴上了花钗禮衣,该是十分好奇地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唇已染好朱色,贴了花黄。鱼劫风呢,大概是春风得意更添一份英气吧。

    她把自己当成局外之人,平静地想象着这一切。

    而在那喜乐天的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所处的这个世界,竟然是大雨的黄昏。风越来越大了,雨点密集地连成一张微紫色的网,已看不清远处的海棠林。雨声像浪一样汹涌,天不久就完全黑了,除了闪电偶尔划过的苍白间隙,什么也看不见了。

    风肆虐着,在深薇的屋外狂笑怒吼,穿透空旷的房间,四处尖叫。桌上的信笺文卷纷纷飞起,在空中如单薄的蝶在挣扎。这时雷雨声中传来了孩子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还带着啜泣的声音。

    “薇主!”

    是瞳生站在那儿,娇弱的身体在大风里几乎要摔倒。他摇摇晃晃地扑到深薇床前,将那漂亮的朦胧泪眼对着她。

    可是她的心除了痛苦,早已生不出怜爱来了。她麻木地看着,任瞳生怎么叫都不应。

    “薇主,你也带我去嘛,为什么不带我去?”

    深薇咬紧下唇,将身体向床内翻去,低低地说道:“不要说了。”

    “薇主,你带我去呀,带我去!你怎么不去呢,大家全都上山了,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薇主?你怎么哭了呀……”他的小手轻轻去碰深薇发抖的脊背。

    瞳生尚未说完,深薇就大叫起来:“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说了!你是聋子吗!……”她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掐住瞳生细弱的脖子,撕扯着瞳生的头发,“你在乱说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要这么说!……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总不是我?”她干脆任性大哭起来,猛跺着双脚。她把桌旁的长剑扯过,在空中四处劈砍,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为什么!为什么!”

    深薇边哭边嚎,简直成了夜中的妖魔,瞳生被她扯着头发到处甩,又痛又怕,大哭起来。她把他推倒在地上,大笑道:“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若难过,我让你难过个够!”她大笑不止,扯过瞳生的领子,长剑立刻划开了瞳生清秀的脸。他的哭声一下子变得像发狂的小兽,四肢乱颤。深薇的剑却还在孩子的脸上游走,那脸被划得血肉模糊,分不清是眼是口,但这小活物仍在不停的尖叫挣扎,仿佛一团会跳动的血色肉团。

    “啊啊啊啊!”

    深薇一剑插入那孩子的喉咙,马上,一切嘈杂都止于一瞬——利剑穿喉,那是她杀人的习惯。鲜血汩汩流出,深薇的单衣染得面目全非。她跽坐着,捂着脸哭泣起来,我也穿上红衣了,你看,我也穿着嫁衣。

    门口再次传来了噔噔噔的声音。她警觉地抬头,紧握长剑。

    一阵响雷过后,闪电的光芒如剑一般刺穿过来,房间照得惨白。

    “薇主!!”

    门口,唐甜儿丢下湿透的伞,惊异地看着血泊中的一切,退开了一步。她实在是不敢离开霜棠阁。但是眼前这样的惨状她还是绝未敢想,她一直担心薇主心里的顽疾会外显,这一天终于到了。

    深薇满脸是血,乱发遮了眼。她的眼神恐怖到极致,恶狠狠地看着唐甜儿。这种时候,深薇完全有可能杀了她!

    然而她并没有动手,十指紧紧嵌入那孩子尚柔软的尸体里,整个身体都扑上去,她的眼泪落在瞳生的衣上——瞳生的血也一样浸透她的胸口。

    深薇哭了一回,又直起身来,拔出瞳生身体里的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出人意料地狂笑起来,举起剑向瞳生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刺进去,透体而出,几乎洞穿了楼面的地板。

    唐甜儿实在忍不下去了:“薇主快住手……”正想上前,深薇却在这时把手中的剑猛地向唐甜儿这边甩了过来,“铮”一声落了地。她一言不发,弯腰抱起瞳生残缺的身体,缓缓站起来,眼神诡异。她转身从房中走出去,经过唐甜儿身边时,待她若空气。

    唐甜儿来不及拿起伞,跟在深薇身后冲进雨帘中。滂沱大雨,雨声大得出奇。

    她追不上深薇,瞳生的尸体就被她扔在不远处——她没有带着他走太久,仿佛在逃离什么。唐甜儿害怕这次崩溃会使薇主醒来仍不能接受,然而她竟然无力去追。雨声里还有哭声,那不是深薇而是她自己的。她已不知还能如何帮助深薇了。

    ---

    只是沾到雨的一瞬间,她便已经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吓得扔掉了怀中的孩子。为什么?

    她终于还是疯了?她果然还是没有熬住?

    深薇不顾一切地向着海棠林外逃去。雨势收了,取而代之的是惊人大风,整片海棠林都像在随着她奔跑,只是不多久,她便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她挣扎起来忍着晕眩继续向前移动,仍然三番五次地跌倒。恐惧溢过了她的头顶,那身后的教主阁,仿佛是什么妖魔的居所。

    她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已经离开了海棠林,霜棠阁也已经被甩在身后。此时还是初春,又刚过一场大雨,她只穿着内衣,全身湿透,已经冷得无法继续移动。她回头看了几眼,教主阁的楼顶离她遥遥五里之远,其下的幽暗海棠林仍然随着狂风掀起波涛。

    “李教主,在此相遇真是万幸啊。”

    身后竟然有人。

    “本来还要跋涉五里去阁内坐坐,如今省了这功夫了。”一只臂膀将又冷又颤的她拉起。再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他们竟然不止一人!

    她醒了大半,想起自己也没有带剑:她原本剑不离手的,刚才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失智呵?

    她假作无力抵抗,任凭他们将自己带走。拖了小半里路,直将她小腿的单裤磨破,皮肤也划得出血;途中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前方则聚集着更多,在风静处举着火把等着她。

    就是现在了。她忽然挣脱挟持着她的手,转身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剑——

    飒!

    “保护楼主!李深薇醒了!”

    楼主?柳观具这厮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死心!她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火光聚集之处。“一群饭桶,不是说了带唐襄过来吗!”柳观具怒吼,将身旁的侍卫推出去挡住深薇来势。原来他们的目标本不是她,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甜儿!甜儿又真是担心她而未去赴宴,若不是她为甜儿挡这一灾,如今她安危难卜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那被柳观具抛来的侍卫深薇竟还记得——是北方阁的蚀月武士!

    她早就该将北方阁的阁主全部换掉的。深薇眉头一皱,大约是最近她身体欠佳的消息传到北方阁,又有人蠢蠢欲动了。也难怪柳观具这样的懦夫,沉默多年如今却仗着北方阁的武力,跳出来作妖做法。

    狗养了那么多年还来咬主人,她气得发抖,双手握剑,纵贯一劈,竟将那名武士的头劈做两半,连佩剑也断了半截在他脑中!

    “李深薇疯了,抓住她,抓住她!”

    她伸手去够身边武士的剑,一手一把捏在手中,怒吼:“谁敢过来!”撒腿去追逃跑在前的柳观具。

    “抓住她!”一丝透骨冷风忽然从肩头洞穿过去,竟是一支短箭。深薇痛得几乎跪倒,然而不敢停下。随后不过瞬间,便有更多箭头刺入她后背,她吃痛倒在地上,直到失去知觉的一刻都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甜儿,你再去命人拿些酒来。”

    唐甜儿看见深薇落泪,大概知道她为何这样,默默点头应命去了。

    他叫乐师随性取了调,咳了两声,故作庄重的样子惹得不少女客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承蒙厚爱,献丑啦献丑啦。”这位掌门唱了一曲《咏蔷薇》,正是小谢的那首: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

    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反反复复,不久好多人应和起来,给深薇祝酒。唱了六遍,一齐停了,都大笑起来,极是欢腾。

    那正是母亲抱着她口中所吟的诗歌罢……深薇随着宾客笑着,眼中却莫名流下泪来。二十二年了,离走进武残月那方庭院,给自己眉间刻下月痕那一日,也已经十四年。自小在这方浸着人血的土地上拼掷,她如今或许还是新花,谁知他日何时也会化作故蕊?她这般参差不俱曜,可果然又有谁肯来盼微丛?

    但这样大好的日子她何必这样伤心,如此想着,她借垂下头对身边的唐甜儿说话之际,偷偷躲着欢宴的宾客抹去眼泪。

    深薇欣然应允,甜儿便说道:“单字名襄,我已想了很久了。”

    深薇替她梳头的手稍稍一震。

    襄者,助也。甜儿是真的从来不想做教主,只想伴在她左右——六年前那句话,至今还是有效力的。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

    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席间最有生气的一段,是苏州来的一个小派掌门举起杯子来,高声叫舞者停下,清了清嗓子,说是要献上一曲。

    在坐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要听他的曲子。

    深薇却总说甜儿也长大了,不论怎样也该学着管事。唐甜儿这一年将满十五岁,到及笄的年龄。生日是在五月,池塘初开荷花的季节。这年生日的时候,唐甜儿由深薇盘髻,终于梳了大人的发式。

    梳头时,她对深薇说,十五岁了却没有一个大名,既然是大人了,大名想由她自己取一个。

    深薇需要的东西,其余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阁主都给不了她。

    ---

    深薇二十二岁生日这夜,蚀月教照例张灯结彩,这一次请了飞花堂和三十六灵的大部分人,还有大批江湖志士闻讯赶来;此外还特地邀请了地方上的官员。宾客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地坐了几十桌,不少人几乎是借着月光坐露天酒席,连海棠林里都竖起无数石灯,摆满了朱台碧柜,人员来来往往,热闹至极。大厅里则结着明灯花烛,挂绣披彩,交杯结觥之间朱碗频翻,银瓢金盏辉映,笑语嫣然,和气光明。深薇为了这次招待,此前特地定了新的华服,此时她已饮了不少,偏她酒量本就不好,艳服相衬之下双颊通红,显出一派醉意,倒是前所未见。

    唐甜儿自己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她身边。她当年不过是想知道,凭自己一力护她,究竟能多少程度上改变两人的人生轨迹。虽然不知没有唐襄,李深薇如今会怎样,但如果她没有李深薇,如今的人生会是天差地别——当她说出“愿伴教主左右”那句话之后,它的魔力就已经立刻开始显现:她摆脱了养父,成了蚀月教的教徒,得到了她自己的月形刺青……那个决定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她的一切。

    至于薇主,唐甜儿知道自己能帮到她。而且会永远帮她。她要帮深薇,而不是成为下一个李深薇,她们终究不是同样的人。

    .. ,蚀月编史

    教主又病了,这场病来得急,又走得慢。需要亲身在场的事,如今唐甜儿暂时代理。她每日只是从唐甜儿那里获得一些信息,随后再将自己的意思通过唐甜儿转告出去。偶尔她实在疲于应付,就嘱咐唐甜儿自己拿主意。

    甜儿总是推脱,说教主的事不应该轮到她妄断。她总是在深薇稍有一点传授衣钵的念头的时候,就迅速推掉不干。如果不是深薇病得无法,她原本连最起码的决策也不会擅自下到教众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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