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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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男人一样的眉头,一双大而纤长的眼里仿佛藏着两柄弯刀,仿佛真能屠龙。她绝对是个能入史册的美人。

    小男孩儿也呆呆地看着她,已顾不得我从椅上摔下来了。残月听见这边的动静,快步过来,与男孩儿一道将我扶起——我的铺子雨棚太矮,她竟得弯着腰。我痛哭流涕,张开双唇说,让我看看,月娘。然而我喉中哪里发得出半点声音?

    残月开口了,“先生受了什么委屈,在这里痛哭?”

    我只顾不停悲泣,偶尔透过泪水模糊的独眼看看她——月娘,你看看,这是你的父亲。

    男孩儿替我回答,阿伯没受什么委屈,只是突然哭了,大概是怕大姐来买他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这房屋是先生的吗?

    小男孩儿回答道,我不知,他不过在这厢睡觉,早晨起来就到门口摆摊。房子老早就空了。

    他在这里多久了?

    小男孩道,总也有十多年了!

    残月蹲下身子来,拿袖子拭去我眼眶里的泪水,我想拂开,不想让她看到我这面目全非的模样;可我又怎么拂得开,我自然想我的女儿能看看她父亲的脸!她凝神看了我许久,犹豫道:

    “芳叔,是您么?”

    她将我当作程芳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更加凄厉地干哭几声。

    “芳叔,是您么?我的父亲呢?”

    残月将我的手握起来,她的手上缠着许多布条,到处生着老茧。她轻轻晃晃我的手臂,提高声音说:“芳叔,我是残月啊,我是月娘,还认得我么,我的父亲呢?”

    小男孩儿制止她道:“他不聋,是哑,听得见大姐的话。”

    残月眉头一紧,静道:“他们都怎么对你了?”这原是不需回答的问题,只消看看我如今这副面貌就够了,这面貌连我的女儿也认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残疾丑陋的老头,扔在街上都不会有人肯来拉着我的裤腿把我拖开。她似乎也意识过来,接着问,“我父亲是不是已不在了?”

    我照旧呜咽起来,缓缓摇头。我不知她将我这模糊的意思怎样理解了,她并未流泪,也没有愤慨,只是慢慢退出我这矮仄的雨棚,招呼过旁边的小厮,塞给他一些钱,吩咐他去购置枕头草席之类的物件,又叫他去买茶米油饼。吩咐完,她蹲下沉静地说道:“芳叔,原是我家拖累了您,月娘今日回来,仍然接过父亲的旧宅,您从此可在宅内休息安眠,不必在外风吹日晒了。月娘不才,身上也没有多少积蓄,不能让您锦衣玉食,是我的过错。芳叔,您看看,我有手有脚,长安是我的家,月娘不会叫自己和您饿死在这的。”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定有一日替您和父亲复仇。”

    我当真有一瞬不想叫她回来,要她回去,我如今看到她活得好好的已经满足了,长安城内便是虎狼脚下,残月这样一介女子又何苦如男儿一样执于报仇呢?她这仇又要找谁去报,天子么?至于我受的全部苦楚,早都过去,我早已习惯如今这副模样了。

    但我看着残月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舍不得她走。她的这副体格,这双眉眼,无疑是武氏女子最精粹的形神。则天皇帝那时候,你只消让残月这样一个女子穿上华服,人人都知道这女子身体里流着女皇的血。即使是当下,我的残月只要从她那素帘的马车上下来,立时也能威震四方,无人敢靠近这样威严的妇人。所以啊,只要残月在我身边一日,那折磨了我十多年的恐慌惊惧就会躲着我一日——凡是那阴暗的,诡怪的,虚假的,统统都要躲开这样的女子。

    我沉默了。残月就这样留了下来,也果真没有认出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没有胆量再告诉她我到底是谁了,每想到如此凄惨无用之人竟是她的父亲,我都羞愧难当。

    ---

    荒芜了十三年的宅子头一回又起伏着人声了——残月当夜便从平民家聘了几名精干妇人和有力的男孩儿,将家里清扫干净,生起灶火,煮了一锅羊肉。我这十三年吃上羊肉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上来。上一回坐在这厅里用饭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女孩。她手脚利索,做活又快又好。我在席间沙哑地夸她,她问小男孩儿我说了什么,小男孩儿替我转告道:“你芳叔说,大姐的手脚很快,出去做活有好多人家喜欢的。”

    残月格格地笑了,说道:“我怎么会出去替人做活呢。芳叔,我明日就去西门的蜀山派谋个副手做做,我双剑使得不错。”

    我大惊失色,男孩儿见状连连替我说道:“芳叔说使不得使不得。”

    残月根本没加理会,伸手摸摸男孩儿额发,笑道:“你也跟着阿姊去便是了。”

    那男孩儿是真的想去,他为难地看了看我,我拼命地哑声说着不可不可,男孩儿只是不替我说话,朝着残月点了点头。残月问他叫什么名字,那男孩儿之前没有名字,我教他识字时,送给他一个谦字做名,他便很高兴地高声道:“我姓陆,叫谦!”

    “谦儿此后也跟着我习武吧。”

    残月这孩子一来便把我的喉舌给拉拢去了。次日一早,一大一小不顾我的阻拦直奔长安西门的蜀山派去,头也没回。

    过午时分,只有谦儿一个人回来,一回来便对我大喊,不得了,芳叔——他跟着残月改口了——芳叔,不得了了。

    我喊住他要他说个明白,他气急咳嗽数声,断断续续地说:“大姐要把蜀山派给夷平了!”

    残月刚刚敲响蜀山派的大门,报上姓名的时候,通报者便已神色变了。他与身旁人低声交接几句,“是武残月么?这真是武残月?”“武残月可真来长安了?”不一时蜀山派上下都来看她。他们好多人手中,都捏着一枚缝制粗糙的布囊,打开来里面是大楷书写的武残月三个字。

    两三转手,得到布囊的人多不知这名字背后究竟是谁,甚至不知这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然而这样的布囊却只增不减。——不错,那布囊是我亲手缝的,名字是我亲手写的,本是为了在人海中向孤女投去老父的呼唤,然而却意外成了长安城里的传奇了。当残月的真身出现在城中时,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我所说,残月的那副体格样貌见面便能使人有五分敬意,像她这样的女子上门自称是武残月,已经令人信了七分,以至于之后掌门要她试试双剑的时候,竟然无人敢与她比试。掌门人硬着头皮上来,只是十来招便招架不住。残月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算是和掌门人对剑,她也毫不相让,竟是将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蜀山派其余子弟一哄而上,将残月团团围住,陆谦只得趁乱慌忙溜走。只不过剩下的弟子们,比起掌门更是虾兵蟹将,眼看残月是长占上风不下。

    陆谦与我绘声绘色说着此事的时候,残月已然推门回家了。我这小鸟儿毫发无伤,淡然落在前厅,大口喝了一碗凉水。

    我又喜又忧,招呼残月来我身边。这孩子与我不同,我从小一身的公子脾气,性格却又极其懦弱,再加上年轻时长久混迹酒肉场所,与达官贵人耍弄享乐,残月出生前一直都是个八面玲珑没骨气的小人。残月出生后,我多少知道要以身作则,才少去那些地方,专心留在家里读书健体了。我在残月这年纪时,还是个贪恋花红柳绿的废人,为了娱乐场上的风头,奉承张家,孝敬李家,弱冠年纪的男儿,全无一点男子气概。而残月却好像完全没得到我这脾性,她性子固执尖锐近乎愚勇,从来不退让半分,更不肯卖人情。

    我要残月去蜀山派赔个不是,残月哪里听我的,对此充耳不闻,紧接着滔滔不绝地向我建议开间镖局,也不需多少人手,她可亲自送镖。她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听到陆谦在厅外大喊她的名字。我稍稍示意她,她才转头去看:陆谦在厅外喊着,蜀山派的人来了。

    残月喝了口茶水才出去,我尽力挪动到窗前听外面动静,意外地没有争吵。过了片刻,残月带着一伙人进来了。这队人大多穿戴蜀山派的衣冠,也有些却像是外派弟子,乃至凡夫俗子,约莫二十余人。

    残月将人引至我跟前,扬声道:“这位先生姓程,是我敬重之人,家中的事宜一切听从他的。他行动已不便,你们平日多加照拂。谁敢嘲弄他,必叫你人头落地。明白了?”

    一行人齐声答应。

    我一时惊愕,残月这长安一日,居然已经召集起门客来了。我急忙示意她过来,哑声道:“月娘,你是逆党之裔呵,私养门客当即便会惊动朝廷的。”

    残月舒眉朗声笑了,回过头立刻大声说道:“故去的贞顺皇后,是我姑母。我乃是则天皇后的玄侄孙,我们武家血脉上上下下都已经被当作逆党斫杀殆尽,只留我一人。众位没有异议便留下。”

    当真有一两个交头接耳了片刻,然最终并无一人离场。

    ---

    残月带着这批人,首先开了间小的镖局,运镖不过是最初维持生计的办法,当年底听闻残月姓名前来投靠的人超过百人时,镖局也就转给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手下人运转。其余的门客,既有练武出身的,也有普通人。普通门客不需做任何特别的,只是将平日做生意所获的铜钱每旬上缴百中之三,便有剩余那练武的门客专门解决生意上的麻烦事,也专门驱赶其他前来讨要这笔费用的门派。由于武客远多于商客,虽只抽了百中之三,其利润也实在可观;若没有像残月这样武艺高强的首领压着其他势力,这些武客在自己原来门派下是绝找不到这样轻松的肥差的;对那些商客而言,百中之三又实在是极其低廉的代价,叫人无法拒绝。归入残月羽翼下的商客越多,这抽成总和越是丰厚,便有越多的武客想要归顺残月。

    那百人中有四成是胡人,残月不教他们出去对汉人张扬自己是武残月的门客,只教他们在胡人里招徕新人。

    每当我回味残月定下的这个规矩时,便觉得背后发凉,她虽极不善解人意,却绝不蠢笨,皇帝那时治下的疆土,暗中早就千疮百孔,残月在海岛与世隔绝活到二十岁,只是回到长安半载,便能嗅到如此幽微的腐臭气味,实在叫我惊叹那武家女儿的潜能。她一面靠着长安不知大难将临的祥和赚取银钞,一面又在天子脚下暗中汇集逆流。只不过等我恍然大悟这其间的微妙之处时,已是多年之后了。

    次年春日,残月领人修葺了家中房屋,将园中荒土一概翻新,种上蔷薇绿竹,原本葬着程芳的地方,也被开垦出来,露出的白骨不知被门客们抛去了何处。我为此悲痛不已,残月倒像是一点也没觉察到我难过似的,还带我去看了那翻新的坟头上种植的鲜艳蔷薇。我自然不能告诉她那底下葬着你的程芳叔叔,若是这么说,那我又是谁呢?我已经代替程芳活着了。

    时年已是天宝十载,我的孩儿已二十有一。我偶然问起她是否有意出嫁,我问这问题时,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哪里像是会囿于厨灶厅室的女子呢?

    我的残月爽然而笑,反问我道,芳叔是嫌这家的男人还不够多么?

    那时她门客多至一百八十,其中女子不过寥寥数人,每日出入前后厅的男子,比往来的仆妇还甚。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残月还是个女童时,姓名已传到天子耳中去了。她手下收了如此多的壮年男子,早就惊动朝廷。彼时长安折冲府林立,家宅四围,无一时没有官兵暗中看守。好在残月名目上做的事,无非是运营着一家镖局,扶助邻里治安,其一不曾闹事,其二又无人敢拿她质问,其三京中武力丰沛,随时都可压制残月手下的门客,其四彼时皇帝也耽于玉环女色,残月的事,搁置许久不曾认真批复。

    残月虽从这点“生意”上敛财不少,但从不挥霍。我讲过,她从小便是不爱珠玉温柔的,收来的钱,小部分修葺了家里门庭,余下的一些分给得力门客,一些承助生意上受了挫折的商客,一些购下了邻宅的地皮,将一片花园夷平,铺了一片练武场。再有剩下的,她才拿来经济家中添用,这其中绝大多数又拿去接济在家做活的工人和妇女了。

    这两年里,我白日只帮助她指挥家中仆人洒扫烹饪,晚间伏案替她计算收入支出,月末时帮着分配银钱。我们武宅虽不奢侈,这光景却很有大户人家的模样了。

    小厮一面替我擦泪,一面忽然道:“阿伯你看,那边就来了。”

    不远处的的驶来一驾朴素马车,飘帘是素布的。车在正门停了,素帘后静了一阵,那会我气都快喘不上了。那帘子掀开了,踏出一只极其修长的脚,穿的是轻便的结实鞋子,裙下的袴子拿布条仔细绑好,是个练武的。那姑娘从帘后施施而出,几乎比驾车的车夫还要高大,四肢脖颈都柔润细长,肩颈挺拔,腰肢稳健。她穿着洗得略略显旧的单薄衫子,碧绿色的,下穿一袭枯叶色的裙子。我的月娘长得比我想得还要威风了,改在皇祖母的时候,她无论如何要做个上等女官,甚至能带兵打仗,皇祖母怎能不喜欢这样的玄孙,我已想不出比我的月娘更加强健的女子该是什么样了。我的小柳竟然长成这样一棵秀树,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向这边转过头,我失声痛哭起来——我是何德何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孩呢?

    我道,谁又想买这地皮了?

    男孩儿摇摇头,眯眼笑道,不是不是,是个非常漂亮的大姐。

    ---

    “那姑娘多大年纪?”我嚅嚅张合嘴唇,这口型也只有他才读得懂。

    男孩儿回答我,约莫二十了。

    我都有多久没流过泪了,那瞬间热泪却一下涌了出来,我听着自己发出极其可怖的哭声。男孩不知我为何痛哭,将我的身体扶正放回椅上,一面替我用袖子拭去涕泪。我甚至不曾问明白那是不是残月,但我知道那就是残月,那是我的孩儿,我的孩子回来了,我不必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面容,我也知道她回来了。

    程芳被我暂时掩埋在后院。我靠家中之前藏起的一些钱钞换了些米粮,将园中贵重的花木砍来生火。我是绝不愿糟蹋那些花木的,只不过这关头我多挪动一步都有生命之虞罢了。到了春季,长安城里人声渐沸,道木渐次生花,我这园子里却是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程芳的坟头上,冒出些野花,开了些雪白花儿,我有时替这些花儿洒完水,便坐在程芳旁边念叨几句残月的事情。

    次年春季时,家中存款已经所剩无几,我双腿虽还不能随意跑动,但可以坐着写字。我在家门口开了个抄写铺,卖些手抄的经传,也替人撰信抄帖,艰难度日。遇到做生意的,我总问问他是否知道花殿这个去处,只可惜五六年过去,从未见过知道这个所在的人。我一面失望,一面也暗自庆幸,若真是这样隐蔽的去处,我的残月假使真的在那,大概能好好活着。我见不见得到她不过是件小事,她只要活着就是万幸了。

    铺子没人光顾时,我便默默给残月写家书,可我又该从何说起呢,说我这当父亲的从大牢里走了一遭,面容尽毁,哑了嗓子,残了双腿,却还盼着爱儿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么?说我这一事无成的男子曾经如何坐吃山空,又护不住妻子,还连累亲友,最后沦落得孤孤零零?我要写这些让她知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那时几乎是从椅上跌下来,连忙捉住男孩儿的手要问个仔细,然而一口血痰又涌上来,我只要想大声说话,便一个人字也说不出来。

    男孩儿被我吓着了,然又很快憨笑起来:“阿伯,您多大年纪了!再漂亮的大姐您也不该想了。”

    我说道,贞顺皇后那个武家。

    男孩儿跳起来道,阿伯,你知道么,今早我遇着人,正问的我这房子。

    天色黑了,我拖着程芳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回到曾经的家中——家门大开,里面躺着几个乞丐和醉汉,一见门口蠕动着爬进这样两具人的身体,吓得四散。

    幸好是隆冬时分,家中不过是冷冷清清,没有杂草丛生。坐到家中小园的石板上,我曾几乎就哭出声来,然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什么眼泪也流不出,片刻后,我不过无声地坐在原处睡去了。

    我那抄写铺有个常来的小厮,上不起学,父母叫他来我处学些东西,是我的喉舌,总替我出价找钱,也替我买买馒头烧饼。我不收他读书钱,偶尔受些他父母的好处,节庆时可吃到些丰美肉脯果物,在乡下都是些易得的好东西。那日我坐着抄写金刚经,小男孩儿开口问道,阿伯,身后这房子原本是谁的?

    我沙沙地吐出几个字,武家公子的。

    男孩儿接着问道:“哪个武家?”

    我五十五岁时,该是天宝九年了,那时我早已不寄望于再见残月——我这小鸟儿,小柳,今年该二十岁了。我总惦记她不知自己的大名,空闲时,总用大楷端端正正写下“武残月”这名字,装在自己粗劣缝制的布囊中,每逢见到四海奔波的商贾和读书人,便送他们一枚,求他们若是有机会见到花殿的子弟,麻烦将这布囊转交一名双十年华的漂亮女子。

    她如今该是什么模样呢?妻是个高大秀丽的端庄女子,我曾经也是闻名花柳巷的“开元周郎”。残月无论如何也是个健硕高挑的美人。只是每每想到这世上惦记她的不止我一人,还有高台上的皇帝,我便不禁心中惴惴。

    .. ,蚀月编史

    我从乱葬岗一路爬回城内,还拖着程芳的尸身。我从不知长安城外是这模样,年轻时曾在城外郊野与朋友吟游打猎,那时的长安城外绝不是这副光景。清早赶着进城的农人从我身边走过,或是嫌恶或是受惊的神色——太平盛世不再见过这样的惨象了罢?我开始央求驾牛车的农人带我一程,因为残废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我再多走一步了;我所到之处,地上都留着脓血。然而谁又愿意带这样一个鬼魂进京城呢,更何况这鬼魂还带着一具真正的尸身。我发出不类人的吼声,甚至做出可以给他们很多钱的手势,没有人理会我。但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我这个情状绝不像是给得出一个铜子的人。城门就在半里路外了,我就那样守在道旁,对每一个人发出古怪的大吼,像只出逃的家畜。

    天黑时分,终于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壮汉同意带我进城,代价是一百文钱。我哪里出得起一百文钱,他将我与程芳的尸体一道塞进装着泔水和活猪的笼中,醉醺醺地驱车进城了。到了人少的地方,我撞开笼门,从一群吼叫着的肥猪间冲出去,忍痛爬走。等我爬进巷子回头看时,醉汉正摇摇晃晃地大骂着驱猪回到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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