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想到他这样的年纪就被圈在轮椅上肯定是很难过的，虽然只是在心里埋怨了一下，楚楚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脸上一热，说出话来也不再是用吼的了：“用鸡蛋把淤血滚散了，就不红不肿也不疼了。”
萧瑾瑜没说话，活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想过，他的人生里会有这么一刻被一个底细不明的女人拿着一颗剥光的鸡蛋在脑门上滚来滚去，所以他实在不知道此刻他该有什么反应。
楚楚看到萧瑾瑜冷着脸一言不发，以为一颗鸡蛋的力量还不足以给他止痛，于是腰一沉头一低把小嘴凑了过去，轻轻吹着那片轻红。
楚楚发现那块被敲的地方原本只是隐隐的发红，一点儿也不明显，倒是被她吹着吹着反而更红了起来，越吹越红，真是怪了！
不是萧瑾瑜不想出言阻止她，而是这一刻他除了心脏狂跳之外不敢让自己做出任何动作，连呼吸也屏了起来，生怕自己一个微小的动作会造成一个让他想掐死自己的结果。
就在他感觉自己再屏息一会儿就要昏过去的时候，厨房门口传来咣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瞬间把他快要飘散到阎王殿门前的意识一下子扯回到了这人间厨房里。
楚楚惊讶地侧身回头，萧瑾瑜眼前没了障碍物，才看清以五体投地姿势进门来的重物正是吴江。
吴江顾不得还有楚楚在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跪好，磕头便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吴江三更半夜办事回来想到厨房找口饭吃，结果还没进门就一眼瞧见楚楚站在萧瑾瑜身前，抓着萧瑾瑜的手腕，两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从门口的角度看过去两人根本就是在……吴江一惊之下忘了脚下还有门槛这么个东西，于是就这么直挺挺地摔了进来。
景翊之前可没跟他说还有这种场面啊！
“大哥？”楚楚看了看埋头跪地的吴江，又扭头看了看一张脸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的萧瑾瑜。
奇怪，赵管家不是说她的大哥是个很大很了不得的将军吗，怎么会给这个坐轮椅的人下跪啊？难道他的官比大哥还大？
吴江一动也不敢动，别说叫大哥，此刻就是叫他一声大爷他也不敢抬头。他还没成过家呢，天晓得这两人被他打断之前是在干吗啊！
萧瑾瑜努力地深呼吸了几下，感觉脸上没那么烫了，脑门也没那么胀了，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起来。”
吴江僵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不敢抬头。
“何时到的？”
萧瑾瑜想把刚才可能被吴江看到的一幕直接跳过去，所以意思是问吴江什么时候回到府里来的，可吴江却已经心虚到了一定境界，被萧瑾瑜这么一问，冲进他脑子里的就只有刚才看见的事，一慌之下脱口而出：“卑、卑职是来找饭吃的，什么都没看见！”
萧瑾瑜脸色隐隐黑了一层，还不如不问呢！
楚楚倒是一下子从吴江的话里抓到了一个重点：“大哥你来得正好，饭就快焖好了。”楚楚说着奔到灶台边，看得吴江一愣，这两人是在吃饭？
吃饭……吃饭？
吴江反应过来的一霎，下意识里差点把腰间的刀抽出来。
带楚楚回王府的路上吴江已经试探过了，她确实没有武功，但这不代表她不懂下毒啊！
看吴江脸色瞬变，萧瑾瑜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轻咳了两声把吴江的目光引过来，然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
萧瑾瑜的身体决定了他和武功这种东西注定是无缘的，但下毒这类下三滥的小动作绝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本来就活得比别人难，还挑了这么个比别人难的活法，可他就是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光靠运气是不可能实现的。
吴江脸色缓了缓，楚楚把一碗赤褐色的汤水捧到吴江面前道：“这姜汤是煮给他暖暖身体的，大哥先将就着喝一碗吧，饭马上就能吃了。”
吴江愣愣地把碗接了过来，心想这两人到底什么情况，他家王爷会喝陌生女人煮的姜汤？
萧瑾瑜也是一愣，他刚才就注意到楚楚开始煮的那锅东西是姜汤，可没想到她是特地煮给他的。怔愣间，楚楚已经把他的那碗递到了面前。
“谢谢。”
“不客气。”当萧瑾瑜把碗接过去的时候，楚楚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盯着萧瑾瑜的脸道，“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吴江手一抖差点把碗扔出去，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就敢……管她干了什么！
萧瑾瑜倒是淡定得很，一边饶有兴致地端详碗里的汤水，一边缓慢清楚地回答：“小金鱼。”
他的态度严肃认真，让不知“小金鱼”这个名字来由的吴江忍不住低头往自己手中碗里看了一眼，哪有金鱼？
萧瑾瑜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吓她一下，好像从五岁以后他就没再有过如此强烈的恶作剧式的报复欲了。
欣赏着楚楚呆愣的神情，萧瑾瑜端起碗浅浅呷着刚出锅的姜汤，唔，比叶千秋熬的好喝多了呢。
可惜萧瑾瑜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名字在这女人心中的存在感，太低了。萧瑾瑜以为楚楚这副神情是被他的身份惊到的反应，但事实上，楚楚愣住只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等楚楚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一片寂静中划过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哎呀！”
萧瑾瑜一口姜汤差点喷出，这到底是谁在吓谁？
“你……你……你！”楚楚一连“你”了半天，开始还是错愕惊慌，到后面收尾的时候却是明显的恼火了，她向后退了一步指着萧瑾瑜大叫，“你骗人！”
萧瑾瑜向吴江看了一眼，那意思显然是让吴江给他作证，但吴江动了两下嘴唇也没发出声音。
天知道那“小金鱼”是什么意思，他家王爷又骗了人家小姑娘什么！吴江脑袋还晕乎乎的，此刻就是想说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没人救驾，萧瑾瑜只能自救了，他轻咳两声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王爷是个老头儿的！”
吴江心中默念：观音菩萨保佑，还好刚才没出声！
萧瑾瑜依旧云淡风轻：“我何时说了？”
“就刚才！你说了‘言之有理’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道：“你既是仵作就该知道，常理是常理，事实是事实，这是两码事。”
楚楚急得快哭了，她刚才当着他的面说了他的坏话，又说了那么多六扇门的事情，叫了他两回活尸体，还拿饭勺敲了他的脑袋，按赵管家说的，这可得打多少下屁股啊！
一急之下楚楚立马两手捂到自己后面，一边叫着一边往吴江背后躲：“我不管！是你耍赖的！你不能打我屁股！”
萧瑾瑜手上本就没多少力气，听到这一句他差点把一碗姜汤泼到自己身上。
吴江也快哭了，跟了萧瑾瑜这么久还是第一回遇上这种场面，明明看到萧瑾瑜递来的目光里有求救的意思，可他就是不知道能怎么救。
这说的都是哪里跟哪里啊，活生生就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啊！
直到萧瑾瑜警告似的狠瞪了他一眼，吴江才醍醐灌顶：“王爷，卑职有要事要禀！”
萧瑾瑜毫不迟疑地道：“说。”
吴江脱口而出：“薛越的尸体找到了。”
吴江刚说出话来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让萧瑾瑜身体一僵，手一倾，大半碗滚烫的姜汤泼了一身。
在整碗汤水全部泼出来前，吴江闪身过去把那只碗抢了过来，叫道：“王爷！”
萧瑾瑜的情绪就像是碗里的汤水，说泼就泼出来，但泼完也就完了，闪瞬又回到一片波澜不惊，于是这一幕看在楚楚眼里就成了一个单纯的漫不经心的意外。
楚楚看不出来，吴江却对自己犯的错误再清楚不过，这碗汤泼出来的原因就是那具尸体的名字。
这人要不是叫这个名字，萧瑾瑜也不会在这样忙得没空吃饭没空睡觉的时节亲自去接一桩普通的失踪案，更不会在听到自己要找的人已成为一具尸体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吴江本想用比较委婉温和的说辞把这件事告诉他，可谁知道突然遇到方才的情形，一急之下就脱口而出了。
热汤全泼在腿上，萧瑾瑜神情漠然得却好像这汤泼在了别人的身上，连声音都还是那么四平八稳风轻云淡：“尸体？”
楚楚躲在吴江身后探出头，看着萧瑾瑜衣摆上那一大片还冒着热气的赤褐色汤渍，心想那么烫的汤水泼上去都没有反应，这个人的腿恐怕一点知觉都没有吧？是天生的，还是受过什么重伤吗？
“是……卑职已将其带回，安置在十诫堂验尸房。”抢在萧瑾瑜一句话说完整之前，吴江紧接着补道，“王爷，此刻没有当值的仵作，您还是去换件衣服，等天亮再过去吧。”
萧瑾瑜轻蹙了下眉头，目光从吴江身上移开，落在那个从吴江身后探出来的小脑袋上，说道：“不必等了，这里就有现成的。”
楚楚还在全神贯注地琢磨着萧瑾瑜双腿的问题，突然听到这句话，又对上了萧瑾瑜清冷的目光，心里一慌唰地一下把脑袋又藏到吴江身后了。
“王爷，她还是个小丫头，让她前去恐怕……不妥。”
天地良心，吴江所谓的不妥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因为那具尸体实在……不妥。
可楚楚听起来却不高兴，这分明就是小瞧她的本事啊！大哥怎么能这样呢？
生气归生气，楚楚没忘了打屁股的事，于是隔着吴江挺拔健硕的身板和萧瑾瑜讨价还价：“验尸没问题，不过我要是去了，你得保证不会打我的屁股。”
“只要你验得对。”
“你说话算数？”
“吴江为证。”
“怎么验都行？”
“只要你验得对。”
“那……我吃完饭再去行吗？”
“不行。”
十诫堂是安王府自己人议事的地方，安王府正式接手的京畿案件在破获之前，所有的重要证据连同尸体全都存放在这里，因此日夜重兵守备，森严程度绝不亚于三思阁。
楚楚一路跟在两人身后，萧瑾瑜和吴江一直在沉声低语，楚楚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她这一路上心里嘀咕的就是一件事。
她对这个据说脾气坏到家的安王爷说了那么多大不敬的话，还做了那么多大不敬的事，验一具尸体真的能全都一笔勾销吗？还是他根本就想好别的法子来教训她了啊！
紫竹县虽小，楚楚却也见识过什么夹手指、抽鞭子等刑罚，比起那些，被打得屁股开花可能真算是挠痒痒的事了。
京城这种地方，尤其是安王府，比夹板鞭子厉害的东西恐怕数都数不过来吧！
虽然有吴江大哥作证，可大哥是他的侍卫，到头来还不是他说了算吗？
这样一路想着，在远远看到十诫堂院子门口灯笼下面那几个一脸凶相的侍卫时，楚楚心下一横收了脚步原地站住，鼓足勇气对前面的萧瑾瑜大声道：“我不去验尸了，你打我屁股吧！”
这一嗓子豪气万丈，连那几个侍卫都听清楚了。
“先打再验，还是先验再打，你自己选吧。”萧瑾瑜无奈，她这是不挨顿打不安心啊！
“那……”楚楚一本正经地权衡了一下，最后认真决定，“还是先验尸吧，把屁股打疼了验尸的时候会分心，出差错就不好了。”
萧瑾瑜轻轻吐气：“可以。”
楚楚这才满心踏实地跟着他进了十诫堂。
萧瑾瑜一愣，楚楚已经扬起右手，把手里那颗剥得光溜溜白嫩嫩、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鸡蛋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在那片被敲红的地方滚来滚去。
楚楚心想，这人看起来像是满腹学问的样子，怎么连这点儿事也不懂，怪不得才这么年轻就得用轮椅代步了。
动手？楚楚一愣，迅速回过神来：“哦，好！”
萧瑾瑜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层，听她来这么一声，怎么好像是他求着她来杀自己一样！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手绢擦拭着额头，没注意楚楚突然转身要做什么，听见一阵锅碗瓢盆丁玲咣啷的动静，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就被楚楚一把抓住了手腕。
难不成是现找的凶器啊？
她要杀要打要绑他都认了，毕竟败在这个能演戏演得连景翊都看不出破绽的人手里，也不算太丢人。
萧瑾瑜都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了，结果刚抬头就被楚楚瞪上一眼，接着就听她一声吼训斥道：“你瞎折腾什么呀，再揉就起包啦！”
楚楚切了青菜丁、两朵香菇，又切了半块咸豆干，一股脑儿丢进锅里，心满意足地搅了几下之后才想起来好一会儿没听到萧瑾瑜的动静了，转头却看到那个人微低着头，脸色白里发青，额上冷汗淋淋，倚靠在轮椅里的身体还在发抖，她吃了一惊赶忙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啦？”
惊慌中楚楚只记得丢下左手里的锅盖，却忘了放下右手里的饭勺。萧瑾瑜抬头盯着她举在手里的大饭勺，用尽所有的忍耐力才保持住声音的镇定平稳：“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冷……”
“还冷？”楚楚怕他会冷，推他进来的时候还特地把他推到离炉灶不远的地方，现在她都热得要冒汗了，他怎么还说冷，“你是不是吹多了冷风，发烧了呀？”
楚楚不过是个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力气也就那么大，但对于此刻的萧瑾瑜来说足够让他任其摆布了。
被抓住手腕的一瞬，萧瑾瑜意识到她是用左手抓住他的右手腕，右手里好像还抓着什么东西。
萧瑾瑜定力再好也不由得火大了。
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是任人宰割无力还手，老天爷非要他今晚在这个地方死在这女人的手上的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这女人拿把饭勺就想敲死他算是怎么回事！
她要真是敌人，萧瑾瑜今晚就能从那些好像几辈子都看不完的卷宗里解脱了。
可惜楚楚脑子里现在琢磨的却是，这青菜叶子这么肥，焖青菜饭的话还是要切细碎一点儿才好入味吧。
这一记敲得没有那么狠，也没有那么疼，但对于已经撑得很辛苦的萧瑾瑜来说，这一下足够让他脑袋晕上一会儿了。
“哎呀，对不起！”
“不用道歉。”萧瑾瑜黑着脸按住满布冷汗和米汤的额头，“你直接动手，行吗？”
萧瑾瑜那个“不”字连半个音都还没吐出来，楚楚已经抬手要摸上他的额头了。
只是楚楚抬的是右手，抬得急，忘了右手里还握着个大件儿，于是楚楚的手还没到，铁饭勺突兀圆润的那一面已经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当的一声敲到了萧瑾瑜还往外冒着冷汗的脑门上。
她若真是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今晚他给她的机会绝对当得起“千载难逢”这四个字。
没有任何埋伏，也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就只是他素来谨慎缜密的脑子不知道抽中了哪根筋，纯粹想跟她待上一会儿。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让萧瑾瑜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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