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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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也不反对我们来往。”他的语气很高兴。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至少他还是个富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日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拣回来的,这个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葬。”

    我还是沉默。

    日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谈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爱,相貌像足聪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不会缠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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