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最新网址:www.umiwx.net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阅读喜宝最新章节 请关注完美小说网(www.umiwx.net)



随机推荐:打脸是门技术活炼明大秦之万代帝王都市之最强仙道重生之追爱少女火影之超级副本

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推荐本书加入书签报告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