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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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www.pan5.net,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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