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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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地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见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

    “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不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地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径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别假装不认得我。”

    我转过头,正想狠狠地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去真有点儿憔淬,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

    “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丹尼斯阮转身走。

    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

    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

    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

    他说:“我有个朋友认识你。”

    “谁?”我冷淡地问。

    丹尼斯坐在我对面。“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地说道。

    “他一会儿来看我,他说有话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我可以猜得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

    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来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地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

    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我原谅你,因为你所做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

    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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