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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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啊,”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呢。”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他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们倒酒备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罗。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说得太多了。”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欢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地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月之中。

    “吃点儿生蚝。”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地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隔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地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颔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手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二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褥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地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间,“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涨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儿,就得匆匆地将自己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没有条件追求你,我除去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地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过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间。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里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凉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我不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帐,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地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

    “我明白。”我说,“但是你将你自己估价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地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间。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不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地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暗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心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我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颗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帐。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咸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点儿羞愧。”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地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袋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同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向你联络,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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