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坤打开家门看见吴玉康和林允的时候，他非常惊讶，匆忙说道：“您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快进来坐。”随后，他又看了看林允，打趣地说道：“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赵老师好。”林允怯怯地喊了一句。
“他刚好放假，带他过来看看。”吴玉康一脸笑意，“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来学校走走了，也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赵坤邀请两人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然后从厨房端来两杯热茶。
吴玉康环顾干净整洁的客厅，感叹道：“你这客厅真是干净，我家里总是乱糟糟的，简直看不下去。”
在林允看来，整个客厅确实干净整洁，非常妇幼格调。客厅的边缘处是一个纯白色的格子木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盆栽和几本书。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晶莹的水晶灯，雪白的墙壁上挂了两幅十字绣，还有几盏壁灯。窗户是落地式的，金黄色的窗帘让林允觉得上面镶嵌了金子。这一切的花销都不那么贵，只是看着令人舒适罢了。
“都是晓君一个人在做。”
“她不在吗？”
“带孩子去县城玩，顺便买点菜回来。”
“你怎么不去？你该多陪陪他们。”
“我有作业要改，下午学校还要开会，没时间去。”
“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林允没有往两位长辈这边看，只是盯着握在手中的纸杯，百无聊赖地吹着浮动的茶叶，然后稍稍抿一小口。这是他第一次喝茶，觉得味道有点苦涩。随后，林允将视线转向明朗的窗外。那里有一大片平坦的黄土地，与校园隔了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那片黄土地也属于学校管理，但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开发，一直处于闲置状态。黄土地上零星分布着许多高高的草堆，还有两排松树。松树是两年前的植树节学校号召全校师生一起种的，林允当时也参加了。因为不会用锄头，他便负责浇水。令他意外的是，这些松树在两年后活了下来。
“高中生活怎么样？”赵坤突然问林允道。
林允看了看班主任，只见他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下巴在微微蠕动着。他吞了口唾沫，垂下眼帘，说道：“还可以。”
“数学学起来吃力吗？”
“现在挺简单的，跟得上。”
“一开始都很简单，后面就越来越难了。像立体几何、解析几何、数列，我当初学起来有些吃力，你也要多用功，不懂就要多问问老师，不要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做题。有时候多和人沟通，你会找到很多乐趣。”
“知道了。”
“不会沟通以后很麻烦的。”
“嗯嗯……”
赵坤继续和吴玉康聊天，说起了各自的生活。吴玉康说起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全省青年教师教学比赛的信息，便问赵坤是否参加。赵坤很勉强地点头，说不久前报了名。当然，这是校长逼他这么做的，因为全校就属他教学能力最强。随后是生活上的琐事。吴玉康说起了自己的妻子最近总爱唠叨，情绪有点不对劲。赵坤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也没有发表意见。两人如此热情，仿佛是一对亲密的友人。实际上，他们是师生关系。
吴玉康只有高中文凭，毕业之后就因为在写作上的特长进入砂石中学教授语文。期间经过简单的培训，他很快就能胜任教学工作。那时，砂石中学刚刚建立起来，正缺老师，吴玉康是个不二人选。赵坤虽不是砂石镇本地人，但因为父亲在砂石镇担任镇长的职务，所以也就留在砂石中学上学。
赵坤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便去了省城的一所二流师范学院，毕业后顺利进入砂石中学教书。
做一名老师，是赵坤初中以来就已经确定的梦想——这大概是受到吴玉康的影响。在上课时，吴玉康总是非常认真，从不马虎。赵坤曾经偷偷看过他的教案，笔记本上的字非常工整，简直像是印出来的。吴玉康经常对学生说，现在国家最缺的就是教育。“把教育搞上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那时候年轻气盛的赵坤，就因为这句鼓舞人心的话有了坚定的理想，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全部寄托在教师这个职业上。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赵坤很喜欢这个称谓。想到自己的学生也许会是未来的栋梁之才，他心中便一阵窃喜。倘若哪个学生在功成名就之后回到母校对自己感谢一番，那又是一种至高的荣耀。
林允没有在意两人的交谈，而是专心看电视。
班主任家中的电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那是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非常薄，屏幕也非常大，画质清晰，色彩艳丽。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内容是CPI指数在调控之下稳步回落。虽然和生活密切相关，但林允却觉得很陌生。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吴玉康起身说要离开。尽管赵坤说服两人留下来吃午饭，可吴玉康推辞说回家还有事要做。他开玩笑道：“你师母最近可不让我在外面逗留，一定要回去的，不然又得挨骂。”
“那以后常来坐坐。”赵坤笑道。
“这里环境不错，有时间我一定来。”
“你也是，放假了也可以过来玩。”这是对林允说的。
“嗯嗯。”林允轻轻点头，极力回避赵坤的善意眼神。他不在意这么做是否礼貌，只是觉得对方的眼神令自己很不自在。和舅舅走下楼梯时，林允同样不自在，头脑中思索着班主任是否在背后盯着自己。他想加快脚步，却又不敢走到舅舅前面去。
走近门卫室的时候，林允瞧见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在和门卫大叔聊天。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他便在脑海中仔细地搜索，因为他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个警察。最后，还是吴玉康让林允想了起来。
“晓哲，在这干嘛？”吴玉康走上前问道。
刘晓哲见到吴玉康稍有几分惊讶：“老师您也在啊，我就是来学校随便看看。”
“学校有什么好看的，又出事了？”
“还不是之前的案子，我想弄清楚。”
“还在查？都快半年了吧。”
“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既然查不到，干脆就不要管了。这世界上破不了的案子太多了，不用那么较真。”
“额……我做不到。”刘晓哲一时间想不到准确的话语来表述内心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并非在和犯罪作斗争，而是在为心中的信仰战斗。
“你一直都这么固执。”
“我只是想认真一点。”
“我之前说这案子一定是社会青年做的，现在我还是这么看。如今这些年轻人真是不得了，不知天高地厚，太狡猾了，杀人放火什么也难说。”
“这个只是说是推测，没有实在的证据。”
“但如果真的是他们做的呢？恐怕也不好查吧。”
“现在镇上太乱，确实不好查。”说完，刘晓哲又转头看看林允，若有所思地问道：“我好像见过你对吧？你是吴老师的外甥。”
林允生硬地点了点头，小声回答道：“是的。”
“现在还能记起什么吗？”
“不记得了。”林允摇摇头。
“你知道王婷和哪些人有来往吗？”
“她跟班里很多人都有来往。”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不认识。”
“他不可能知道的，”吴玉康说道，“他经常在教室里看书，会知道什么，问他也是浪费时间。”
“这样啊……”刘晓哲丧气地说道。
“我还有事，先走了，有空来我家里坐坐。”吴玉康拍了拍刘晓哲的肩膀。
“有空一定来，老师再见。”
走出一段距离后，林允忍不住回过头，只见刘晓哲正在看着自己——也许是在看他的舅舅也说不定。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也不难想象那是一副忧郁的面孔。或许是因为杀人案件，亦或许是他的本性使然。从刚刚他与舅舅的的交谈中，林允觉得他是个极端认真负责的人，容不得工作上有半点马虎。第一次见到那个警察，他就有了特别的感触——类似于心灵感应之类感觉的。只是，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呢？林允并不知道。
经过那片树林时，林允再次想起几个月前的杀人事件，心中倏地打了个冷战。
林允去过班主任赵坤的家中。那是一间狭长的房间——长约五六米、宽约两米。整个房间面积不过十个平方，但里面的日常生活用具却一应俱全，还只留下一条半米宽的过道。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他又结婚了，日子过得还可以。”吴玉康嘀咕道。
“怎么说他都改不掉。”
“现在是高中生了，胆子要大一点，”她接着说道，“不然以后到社会上要吃亏的。现在这个社会，能说会道最重要了。你看那些律师，凭一张嘴就能轻轻松松拿几十万年薪。还有那些做销售的，每年的提成少说也有十来万，活得也滋润。”
林允点点头，并未说话。他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不知道十几万、几十万的薪水在这个社会有什么用。平常听说那些富豪一掷千金，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林允喜欢自己当前的生活——虽然没山珍海味和奢华的住宿环境，但有个容身之处和规律的作息，他已经相当满足了。
“不知道你班主任赵老师在不在家。”吴玉康独自嘀咕了一句。随后，他又转过头问林允：“还记得他吧？他以前很关照你的，也经常夸你。”
“记得。”林允简单地回答。
“他从原来的地方搬出来了，住进了教职工宿舍。你应该去过他以前住的地方吧？连一张桌子都放不下，过得太寒酸了。不过现在好了，生活条件慢慢改善了。”
“我有个学生在派出所当警察，听他说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找不到一点线索。前几天我看电视，一个杀人案过了七八年才等到凶手现身。那个杀人犯杀了人之后就跑到外面，隐姓埋名，靠捡垃圾生活，后来因为良心发现回来自首。”
林允并未搭话，而是下意识地看了看那片树林，只觉得丛林深处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一阵紧张，心脏狂乱地跳动。自从杀人事件发生后，林允每次经过那片树林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树林。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有股力量在控制他的行动。他的脑海中也时常会浮现出王婷的面孔——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骤然消失，在他看来实在可惜。
“以后少和社会上的人来往，我看那件事情十有八九是那些人做的。你现在还是学生，不知道社会上有多乱。”
见林允木讷着不说话，物理老师不再理会他，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麻将上。吴玉康也来了兴致，看着他们打了几个回合。几个同事想要让他也来搓上一两局，吴玉康匆忙拒绝，说自己的老婆看得紧，身上没有多余的现金。
这段时间，林允站在门卫室门口观察着校园。校园与几个月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草木长得更加茂盛，绿意更加浓厚。因为是周六，学校很空旷，只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打乒乓球。过了半个小时，吴玉康走出门卫室，朝教职工宿舍走去。
林允回答说是，然后退到门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随后，他又百无聊赖地扣起自己的手指，偶尔抬起头看看校园里熟悉的景色，唯独不愿意看喜笑颜开的老师。林允从来不认为打牌是件正经的事情——那是非常堕落的行为。初中的语文老师曾在课堂上自嘲，说自己有了安稳的工作，但每天的空闲时间都靠打牌度过，想想都觉得惭愧。
“他还是这么害羞。”这是对吴玉康说的。
吴玉康对店主笑笑，随意寒暄了几句。他并不打算到店里坐坐，而是说到学校里有重要的事，然后快速离开了。细心的林允当然能够察觉到，舅舅不太愿意搭理对方。经过小路边的树林时，吴玉康突然想起半年前的杀人案，转过头对林允说道：“还记得那件案子吧？那个女学生是你们班上的。时间真快，一下子就过了半年。”
“记得。”林允点点头。
在门卫室，林允看见了初三时候的物理老师。她是个有点矮胖的女性，鼻子扁平，眉毛很浓，夏天喜欢穿一身单薄的纱衣，冬季则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她同时也是校长夫人，所以她的课堂上没人敢捣乱。她非常喜欢打麻将。每次经过门卫室，林允都会听见里面传来她爽朗的声音。不过，她上课倒是认真，而且喜欢和班里的学生聚在一起讨论物理题目。林允从未参加过讨论，因为他惧怕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意见。
物理老师与丈夫住在县城，每天来上班时总是开着一台红色的小排量大众轿车。那是整个学校唯一的车子，停在操场的角落里特别显眼。她对自己的车子特别爱惜，容不得有一点瑕疵。有一次，一个学生因为好奇用手轻轻敲了一下玻璃窗，最后招来一顿臭骂。幸好教导主任出现，好说歹说终于将矛盾化解。
林允按照舅舅的指示叫了声“老师好”。物理老师回过头看了林允一眼，愣了一秒之后才想起他是自己的学生，而且成绩数一数二。她做出惊讶的神色，随口说道：“原来是你啊，放假了？”
“嗯嗯，知道了。”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象话了，动不动就打架斗殴，非要弄个你死我活，你可千万不要像他们一样。要是出了什么事，麻烦可就大了。”
翌日上午吃过早饭，林允跟着舅舅去了学校。
虽然已经是九月中旬，但炎热的天气一如往常，镇上的居民依旧穿着清爽的夏装，不少人还光着膀子在路上晃悠。一路上遇见了不少熟人，他们纷纷同吴玉康打招呼。林允一点也不好奇，因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舅舅的学生，打招呼也算人之常情。
在那间熟悉的商店门口，店主向吴玉康打了声招呼，并邀请他进店里坐坐。店主同样是吴玉康的学生，初中毕业后因为没钱念书而开了这家小商店。生意马马虎虎，但能凑合着过日子。他没有外出的打算，因为常常听人说外面挣钱太难太辛苦，倒不如在这小地方过些轻松的日子。家里人说他没出息，但他却自嘲说自己不是块好料，只能这么窝囊地过日子。因为这个缘故，他年近三十岁仍未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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