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亨利在，都不算是无亲无故。这个工作机会很难得的，在伦敦拿一点经验，对以后的发展都很有帮助。”安德森解释着。
林保业知道他不回来的原因；母亲走后，香港成了安德森的伤心地。林保业心里明白，就算现在让他回来也还不能对李建志做出反击，倒不如让他留在伦敦，至少他的心里会轻松一点。
“亨利毕业一年了，他现在在做什么？”林保业转换话题。
“星期一到星期五会回来我们住的地方，星期六，星期天又跑到伦敦。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是躲女人。惠青每个周末都来找他，他就跑掉，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我这个女儿真的没得救了，她是去读书还是去丢脸？我没有给她钱的。你去劝劝你小舅母，叫她不好再给那个衰女钱了。你小舅母的钱早晚让她败光。”林保业生气的语气掩不住一脸关心的表情。
“表妹是被爱冲昏了头。亨利的人品是信得过的，只可惜他们不来电，希望表妹早点明白，自己放弃。”安德森说得轻松，林保业却一直摇头。
“没有水吗？生果呢？”林保业对着厨房问。
“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小舅母在厨房里喊着应了一句。
“这个女人。”林保业嘀咕着，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先做正事”。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挥手示意安德森跟自己进去书房。
在书房里，林保业把妹妹林美玲留给儿子的存款、股票、房产和珠宝一一的向安德森交代清楚。
“存款、不动产、珠宝，你都可以自己处理。”林保业冷冷地说着。“李建志公司的股票要留着，这间公司也有你妈妈的心血。办离婚的时候你妈妈要了他一半的股份。这几年，我一点一点的买进它的股票。李建志做得不错，他在董事会地位很稳，暂时没有把握拉他下来。过几年，等你经验多点，我在股份上再增加一点，我们就换你进去做。”
林保业仔细地把他的想法告诉安德森。说完，他靠着椅背又想起那一夜和妹妹的最后一通电话……
“妹啊！不要喝这么多！不要在外头呆得太晚。听阿哥话，我们担心你嘛！你不如搬来我这里住。”
“三哥，我都四十了，我会照顾自己的。只不过离婚嘛！爱情好难的，以前一起创业要你吃得起苦，现在有了钱要你听话。以前他还爱我，我做什么都甘愿。现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连我家里有钱都是我的错，叫我接受。三哥，我有尊严的。只不过离婚嘛！二十几年的爱情啊！都说爱情好难啰！没有了爱情，我还有儿子、家人。今天是多喝了点，有朋友陪我，心情好才多喝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嘛！不用替我担心。”
林美玲在电话那头夹着醉意，强装坚强的落寞语调，林保业至今还挥之不去。
“人生得意。”林保业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轻声说着。
安德森没有注意到林保业说了什么，他看着书桌上的这些东西，心中有无限的惆怅；这么多的钱，为什么没有让他有任何快乐的感觉？他和林保业说：“谢谢小舅父这么多年来一直帮我保管着这些东西。我现在住在妈妈以前在伦敦买的房子，就够了。其他的东西，麻烦您再帮我保管，我暂时还不需要用到。”
隔天下午，办完了母亲遗产的法律文件，安德森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这几年，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虽然有好几个非常要好的死党常常出现在他的回忆里，现在也不好意思贸贸然打电话联络。他随意走着，竟然走到了中学母校的门口。当他察觉时，不禁对自己冷冷地笑了一声；原来他的身体还记得这条中学时每天走的路。
安德森走进校园，学校还是老样子；当年吃饭的食堂，读书的课室，运动的操场都还在。走了一圈，他在食堂的椅子坐下。原来学校放暑假时是这个样子的——空空的，好安静。他想，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常在暑假时回来学校，为什么那时候不觉得它像今天这样安静？
“安德森，是安德森吗？”一个和安德森一样年纪的年轻男子向安德森走了过来。
“杰仔。”安德森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两人同时问了同样的话。
“我回香港办事情，顺便来看看学校，你呢？”安德森先回答。
“我读教育的，刚刚毕业，回来学校实习。再过一年，以前教我们的老师就变成我的同事了，真有趣。“杰仔说完，用手轻轻地拍了安德森的肩膀，“回来都不找老同学，你不够意思。”
“太久没有联络，怕大家忙，没有时间出来。”安德森也觉得自己不够意思。
“没关系，我帮你约人。过了晚餐时间，不用陪家人或女朋友了，来的人会多一点。我们约今天晚上九点唱卡拉OK，好不好？”杰仔兴致勃勃地开始行动，“给我你的手机号码，我们决定好地点再通知你。”
安德森也没机会说去或不去，老朋友已经决定好了。
大家约在旺角唱卡拉OK，安德森准时赴约，和三两个早来的同学聊了起来。没有继续升学的同学已经在社会上打混了四五年，都是老油条了。这几个人都留在香港，一年也总能聚个三两回，吃吃饭叙叙旧。唯独安德森一人去英国留学后便和大家断了联系，音信全无。他一出现便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大家最关心的莫过于：他大学生活、在哪里高就、工资好不好、结婚了没有。安德森的大学生活就是读书、考试、拿文凭，用一句话也就交待完了；其他的工作、女朋友、结婚，都是无，连一句话都省了。反而是同学们在香港的近况他一无所知，结果是同学们一一向他报告了自己的工作，工资，婚姻。
再来了两个同学，就有人说：“不说了，唱歌吧！唱歌吧！”
杰仔做主点歌开唱，先来首现在流行的【陀飞轮】。前奏响起，只唱了两句，就有同学抗议，
“错了，错了，点错歌了。”
“我们还没到唱这首歌的年纪啦！”同学嚷了起来。
“不要cut——啊！唱完先啦！”
一阵喧闹，大家玩了起来。一首不适合的歌，让他们找到昔日嘻哈玩闹的自己。
一曲唱罢，马上就有人说：“不要慢歌，要快歌，来一支重金属的，让心情high起来。”才说着，就听见如雷的音响轰隆隆地炸开。
卡拉OK灯光幽暗的厢房里，谁也没看清谁的脸。安德森觉得这里真好，这里让人什么都不用去想，他也要用中学的那个自己在这里尽情地玩一整夜。只是大家唱的歌他都不会，才离开几年，连流行歌曲也不一样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跟“落伍”这个词扯上关系，只好在一旁慢慢地喝着啤酒。
几首歌过去。
“安德森今晚还没开麦呢！歌王不唱歌不行的。”同学说着把麦克风递了过去。
“这些歌我不熟，不会唱。”安德森的话惹得大家一场大笑。
“点以前我们每天唱的。”
“点安德森拿手的。”
“让他自己点歌。”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
安德森点了中学时期常唱的几首歌。他的歌真的唱得不错，感情非常投入。那些歌是同学们共同的回忆，安德森轻轻唱起便引来阵阵欢呼。
“我也要唱。”
“我也要唱。”
大家唱成一团。
这班人又唱又喝的，一直到深夜实在累得不行了，才以一首【学生哥】的大合唱结束活动。离开卡拉OK时，还有一两个不肯罢休的，硬是拉着大家去吃宵夜。安德森喝得多了，虽然没有醉，但胸口有点闷，就没有跟大家再续下一摊。
安德森独自一人往酒店的方向走。街道上，两个清洁工友扫着稀稀落落的垃圾，野猫翻着路边的一堆报纸。今夜的风有点大，被吹开的报纸，啪啪作响。安德森想靠着个什么东西，找了支电灯柱倚着。刚才还很热闹的唱K，很多人的玩乐，现在却是眼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大街，连猫都不认识一只。
安德森有点落寞，他对着大街低声缓慢地说：“好空呀！好空呀！”然后他生气了，破口高声地呐喊：“为什么这么空！”
扫地的工友停止了埋头苦扫，回了安德森一句，
“你黐线的，没看到满地垃圾吗？哪里有空呀！”
路边的猫往远处走去，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声车笛让安德森震了一下。去买包豆奶吧！他想。
这种店很好找，放眼望去，眼前不远处正有一间。安德森走到便利店的玻璃窗外，看见店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哇——怎样做生意的！”安德森没什么耐心地埋怨着。
“叮咚”便利店的自动门发出开门的铃声。
“欢迎光临。”
店里最右边的架子旁站起来一位店员，对着走进来的客人说着。
“哦！原来在那里呀！”安德森微微犯困，说话和动作都变慢了。他没有理会她，目光寻找着他要的豆奶饮料。这种饮料在便利店里不用找，安德森只是动作慢了点，才需要用那两三秒的目光去搜寻。他拿了豆奶，付了钱，走出店外才摇了摇瓶罐，扭开盖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在小学的时候，安德森最讨厌喝豆奶，可是妈妈只让他在便利店买豆奶，不让他买别的饮料。上了中学，妈妈管不到他，他到便利店就一定只买有汽的碳酸饮料，才不管什么健康不健康的。今天晚上，安德森觉得手上拿着的豆奶还是和小学时一样难喝。
大街上风还在不停地吹着。便利店的店员走了出来对着安德森说：“外面的风很大，你要不要进来店里面喝？”
“好。”
安德森觉得无所谓，不过人家都开口了，就拿着他的豆奶走进便利店。反正都进来了，再弄碗方便面吃吧！才想着，安德森已经在给他的方便面加热水了。
“请先付款。”店员客气地提醒安德森。
“哦——！”安德森眨了眨眼，让自己精神一点，捧着他的那碗面去柜台付钱。
便利店的店员也在吃着她的宵夜，很香，是粥。安德森瞄了一眼保温罐里的粥，边付钱边想，你什么年代呀？年纪轻轻学人吃粥。安德森付了钱又捧着他的面碗去一旁的桌子上吃。
“女孩子在便利店上晚班，很少见。”安德森对着低头吃粥的店员说。
“嗯。”店员没有抬起脸，只微微点点头。
“为了生活呀？”安德森又问。
“嗯。”店员点了一下头，继续吃粥。
“宵夜吃粥，很健康的，你妈妈煮的吗？”安德森看着保温罐问。
“我自己煮的。”店员终于抬头看着安德森。
“很香，你很会煮饭吗？”安德森突然对这个话题有兴趣，越问越多。
“我只会煮粥。”
便利店里沉寂了一会儿。
安德森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不经意地问了句，“要不要去英国试试工作假期的生活？”
“伦敦很难找工作。”店员知道工作假期的事。
“去伦敦当家政助理？”安德森随口说着。
“什么是家政助理？”店员认真地问。
“住在老板的家，帮老板打扫房子，割草浇花，洗衣煮饭，老板包你吃、住、交通、保险。”安德森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只会煮粥。”店员犹豫着。
“这个是专业的，你以为你会洗衣吗？老板会给你去上课，不会的没关系，最重要是肯学，做的时候要细心仔细。”安德森自己乱编起来。
“工资呢？”
安德森想，我哪里知道呀！“千六英镑吧！”他猜的。
一阵沉默，沉默过后只听见店员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地说：“好，我去。”
安德森愣了一下，他被对方的决定吓了一跳。又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安德森也坚定地说了一句，
“好，给我你的名字、生日，我帮你买机票。”
那店员回答：“我叫许安安。”
“有，在伦敦的金融区上班，是一间投资银行。”安德森小心地回答。
“为什么不回来香港？在家里集团做，帮自己人，好过在外面辛苦。一个人在伦敦，无亲无故，生了病都没个人照应。”林保业的脸色缓了下来，露出慈爱的目光。
“小舅母，您好吗？好久不见。”安德森给了小舅母一个紧紧的拥抱。
“臭小子，这几年也不和我们联络。多亏亨利在学校那里给我们放消息，要不然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站在一旁的林保业心疼地骂着。
小舅母把安德森的双手抬了起来，看了一遍，再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端详着，
“拿水来，先给点生果，你再去准备晚餐。”林保业对着打算跟他们一起坐下来的老婆叫了起来。
小舅母乖乖地照着他的吩咐去做。
“有没有找到工作？”林保业板着脸，看着安德森问道。
“这笔账，我一定会跟你算的……”
安德森走进酒店客房，放下了行李，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在飞机上睡得很好，完全不需要倒时差。母亲离开的时候留下的遗产，要等到他满二十一岁才能继承。小舅父林保业是母亲遗产的执行人。母亲的丧礼过后，公公家的长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丧亲之痛，没有让他马上回学校继续学业。安德森留在小舅父家休息了半年，九月底才回英国重修大学一年级的课程。去英国前，林保业对他说，希望他在修完大学学位之后才继承母亲的遗产，安德森同意了。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安德森拿起了手机，拨了小舅父家的电话号码，小舅母接的电话。
“没事，没事，还是个帅哥。你小舅父整日担心你，怕你过得不好。你又不让我们去看你，叫那个林惠青在英国照顾你，谁知道她连自己的事都做不好。还是亨利仔乖点，时时都有把你的消息传给家里。”小舅母的经典连珠炮又上演了。
林保业把她拉着安德森的手挪开，领着安德森到客厅坐下。
不像一般香港富豪住在半山或浅水湾的豪宅，小舅父一家一直都住在热闹的九龙何文田区的旧矮楼里。这里是小舅母从小生活的地方；她只有在这里才会生龙活虎，自由自在。十几年的房子不算新了，比较不同的是，林保业的家对一般香港人来说，很大。安德森在中学时期为了躲避母亲的管束，几乎全在这里度过。
“安德森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小舅母开了门便忙着上前拉着安德森的手。
安德森默默地流着眼泪。林保业从他身后窜了出来，一手把李建志推得退后了两步。
“她从十八岁就跟着你，你这个穷小子，没有她，你能有今天吗？你搞外遇，你不是人呀你！”林保业愤愤不平的一边骂着一边做势就要往李建志身上打去。身边的人使劲地拉着林保业，异口同声劝着李建志离开。李建志堂堂一位上市公司的主席，中学毕业后从最底层做到今天的身份和地位，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可是今天在他前妻的娘家，港九龙集团的亲朋戚友面前，却完全没有了底气。他和秘书狼狈的快步地走出了灵堂，跨出门口前还听到林保业在他身后愤怒地吼着，
“什么，什么酒店呀？不是来家里住吗？小舅母帮你整理好房间了，快点回来啦！”电话那边的小舅母急得又是一串连珠炮。
“我等一下过去家里吃饭时再和您说，我五点就能到家里。”安德森把重点交代清楚。 “我们等一下家里见，拜拜。”
放下了手机，安德森松了一口气，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窗帘，看着窗外的景色，呆呆地站着。
“安德森，是不是安德森呀？你小舅父正等着你呢！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接机呀？飞机误点了是不是？为什么还没有到家？”小舅母连珠炮地发问。
“不是呀！我到香港了。我住在酒店里。等一下就可以过去家里了。”被小舅母急促和高嗓门的语调影响，安德森也提高了说话的分贝。
安德森办好了酒店的入住手续，拿着门卡打开了酒店房间的门。离开香港四年了，四年后的今天再回到这个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竟然没有家可以回。母亲离开了人世，父亲另外有了一个家，他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知道小舅父林保业会欢迎他，可是他没有信心像中学时那样，每天嘻嘻哈哈的，在小舅父家吃喝拉住，窝在表弟的房间，两人一起玩闹、一起读书。
中学毕业后，安德森去了英国留学。大学第一年只读了半年，三月初就被小舅父的一通电话叫了回来。赶回家的安德森看到了母亲冰冷僵硬的遗体。去年圣诞节还笑脸盈盈欢迎他回来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小舅父告诉他，父亲李建志有外遇，和母亲离婚了。母亲出事的那天晚上和朋友在外面吃饭，还喝了点酒。小舅父在凌晨一点多打电话找到了母亲，那时候母亲已经回到住的地方。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小舅父她有点头疼，吃了药就会去睡觉，小舅父提醒她喝了酒不能吃药，她说知道了。第二天早上，母亲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小舅父不放心，上她家去找她，母亲已经回魂乏术。
在母亲的葬礼上，安德森始终没有说话，泛红的眼眶不时流下泪来。父亲来参加葬礼时和他相对而视，他也只红着眼看着父亲，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父亲看着他，轻声地说：“葬礼结束后，收拾好心情就回学校去读书，这样你妈咪才会走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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