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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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皇后娘娘,奴婢想若兰姐姐初到宫中,服侍娘娘辛苦,就自作主张替姐姐分忧了。还请娘娘恕罪,请姐姐恕罪。”

    上官湄点头微笑,夸赞了几句。

    “侍奉娘娘是奴婢的本分。”那侍女宛然一笑,“请娘娘恕奴婢僭越,奴婢已经吩咐宫里预备了早膳,等陛下下朝就可以与娘娘一起享用了。”

    “陛下并没有说要过来。”上官湄回头看了一眼木若兰,却发现她眼中充满了怀疑。

    “回娘娘,虽然陛下没有吩咐,但陛下珍视爱护娘娘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与娘娘才刚大婚,今日是一定要与娘娘共进早膳的。还请娘娘饶恕奴婢的心思。”

    “想得周到,答得得体,本宫哪还会怪你?”上官湄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小亚。祖上是沂州人,自小在宫中长大,无亲无故,如今能被掖庭令派来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名字不错,”上官湄看了眼若兰,见她也是了然的表情,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来伺候本宫洗漱上妆。”

    不出半个时辰,各宫嫔妃便一齐前来凤仪殿请安。

    那场被史书记作“甲子之变”的宫变发生后,高乾建立新朝,几年来一直忙于处理前朝遗留的内忧外患。现在虽然天灾民困稍解,但仍诸事繁杂,他也没有太多心思顾及后宫之事。如今后宫中有名分的只有晴贤妃、金淑妃、段婕妤和佳才人四人,难免有些冷清。

    上官湄高坐正殿,看着堂下四人。除了晴宁年纪稍长,其余人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几人的打扮或娇艳,或雅致,果然如林中百花,各有姿态。上官湄忽然在想当日母后端坐于此,看着这些明媚俏丽的面孔,该是怎样的心情?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上官湄深吸了口气,抬手道:

    “平身,赐座。”

    众嫔妃谢过起身,望向凤座上这位年轻的皇后。上官湄头戴凤冠,妆容精致,不怒而威,深紫色的凤袍闪耀生辉,极称她的身份。

    “本宫虽是皇后,但各位嫔妃年长于本宫,就是本宫的姐姐,我们共同侍奉陛下,今后当和睦相处,不给陛下添烦扰才是。”

    晴宁缓缓站起身行礼道:“臣妾等一定会遵从皇后的教诲,绝不会生出争风吃醋之事。皇后,后宫这两年来大小事宜臣妾都已和掖庭令整理完毕,可以呈给娘娘一览。”

    “贤妃姐姐辛苦了。”上官湄笑道,示意木若兰将绢帛记录接上来,仔细地翻看着,“姐姐是皇长子的生母本就辛苦,又一直代本宫执掌后宫之事,记录详细,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本宫应该好好谢谢姐姐。”

    晴宁拜道:“娘娘过誉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说是分内,可不都是替本宫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么?”上官湄略微抬起头,“若兰,赐贤妃羊脂玉如意一柄,翡翠镯两对,黄金五十两;也赐淑妃锦缎十匹,珊瑚簪一支;赐段婕妤、佳才人玉钗一对,玛瑙串饰一套。一会本宫会派人送到各位宫里。”

    众妃喜出望外,立即起身谢恩。

    “皇后待臣妾们真是慷慨。”段琼华执扇掩唇笑道,“早听说皇后出身上官世家,乃名门望族,今日一见果然雍容华贵气度不凡。臣妾们一定会谨记皇后心意,听从皇后教导。”

    自降辈分就算了,高乾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后宫里放,上官湄不禁腹诽。她冷冷地看了段琼华一眼,见她锐利的眼神中充满着挑衅,句句提及家世,顿时心中不悦。上官氏虽历经百年,但只要大周皇族的身份还在,就永远无法在现今朝中站稳脚跟。

    “段婕妤也不逊色,”上官湄毕竟不是刚入后宫,只脉脉一笑,并不理会她话中带刺,“父亲身为中书令,为我大越立下汗马功劳。母家荣宠,女儿也深受皇恩眷顾,可堪后宫众妃家眷之表率。本宫虽然初识段婕妤,也觉得婕妤姿容华茂,言语得体。”

    “臣妾谢过皇后夸奖。”段琼华略屈了屈膝,眼角眉梢尽显风情。

    “当然了,”上官湄随意地扫视一圈道,“宫中皇子公主不多,段婕妤最得宠爱,若能再为大越添一位皇嗣,身份也能更为贵重,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那臣妾就借皇后吉言了。”段琼华微微扬了扬下巴,轻蔑地瞟了一眼身边的佳林氏,“不过说到得宠,臣妾哪里比得上淑妃姐姐与才人姐姐呢?”

    金诗棋闻言虽然有些尴尬,但也懒得与她计较,笑笑就过去了。倒是佳林尔丹乍然听到段琼华提到她身子一凛,站起来就要跪拜。

    “段婕妤说笑了,臣妾不敢与段婕妤比肩,更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妄论恩宠。”

    “佳才人坐吧。”上官湄心中明白,抬手免了她的礼,“段婕妤明眸善睐,自是后宫中第一流人物。只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也不要太难为佳才人。”

    段琼华讪笑道:“臣妾知道了,臣妾一定会好好与各位姐妹相处的。”

    “这就是了。”上官湄环视了一周,目光停在金诗棋身上,“早前听说淑妃姐姐生育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知现在怎样了?”

    金诗棋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行了个礼道:“臣妾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琬容这一去臣妾心里实在是……”

    “本宫明白,姐姐坐吧。”上官湄忙劝道,“邵陵公主是陛下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位公主,本宫听闻噩耗也甚是难过。心结纾解总是需要时间的,姐姐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本宫想邵陵公主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母妃如此难过。姐姐与诸位姐姐都是有福之人,何愁不能再有孩子呢?”

    “谢娘娘。”金诗棋答应着,强忍着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几年不见,上官湄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沉着,少了些许当年的傲气,心下无限感慨,手上也松了许多。

    又叙了一阵,上官湄便让嫔妃各自回宫休息了。众人喏喏而退,上官湄略微给小亚使了个眼色,小亚心领神会,悄悄地出了凤仪殿。上官湄扶着木若兰的手去后殿看了看小亚命人准备的早膳,花样繁多,精致可口,宫人还在四处忙碌,一看就知道她用心了。

    回到寝殿,上官湄抚摸着手上的玉镯,“若兰,你觉得呢?”

    “贤妃是陛下最早的妃子,与陛下年龄相仿,至少目前看来性情还不错。娘娘看她记录的后宫之事条理分明,叙述清楚,且字迹十分工整,可以看出她头脑清晰,做事认真,这应该是装不出来的,陛下让她代理后宫也的确合理。”

    上官湄垂下眼睛点点头表示同意。

    “淑妃……处处谨慎,但很有气度,奴婢觉得她挺可怜的。”木若兰有些犹豫,“邵陵公主早逝,她又不像贤妃一样有那么大的儿子可以依靠……但是奴婢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淑妃这样稳重而——”

    “她可怜,那文和皇后呢?一个大家族到这一代却只有女儿,”上官湄抬起头看着木若兰,知道她想说什么,目光也愈发黯淡,“金妃是长女,识大体理所应当,而身为幼女备受父母姐姐溺爱,骄纵些不也正常?”

    木若兰隐约觉得金诗棋不会是表面上这么温柔单纯,只低头道:“也许吧……也许是奴婢多心了。”

    “那你觉得段婕妤和佳才人又如何?”

    “佳才人……佳林氏是小族,出身卑微,奴婢觉得她胆小唯诺,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假象。段婕妤从前因挑唆贤妃正位中宫已经被陛下降位,现在还对娘娘语出不敬,且看来她与其余嫔妃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奴婢倒觉得她也就是这么个愚蠢之人了,要不是段大人……”木若兰停住了话头,“没什么,其实奴婢是有些怀疑——”

    “你也觉得她有些意思?”上官湄眉毛一挑。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资历,但毕竟是个小丫头,能自作主张想到这么多事,而且句句话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娘娘一个眼色她都能立刻明白,连奴婢都不得不佩服。她还声称自己出身沂州,娘娘不觉得可疑么?”

    “或许她真的就是聪明呢?又或许,她是有人故意安放在凤仪殿的。”上官湄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看了看窗外的日头,“罢了,这后宫有些意思。难怪人人都想进来,连他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见她说得这样直白,木若兰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怎么了?这是我家,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见木若兰的表情越来越尴尬,上官湄嗤地一笑,“好啦,这都是我随口说的。他快下朝了,天子的颜面还是很重要的,你去准备吧。还有,午后陪我去永宁宫看看各位太妃。”

    众妃从凤仪殿出来散去,也是各怀心思。虽说皇后儒雅端庄,有国母风范,但眼神明亮恩威并济,倒是让人觉得比从前的晴贤妃更难相与了。

    “段妹妹,”晴宁在一个岔路口叫住了段琼华,“姐姐有句话想告诉妹妹。从前姐姐只是代行六宫事,妹妹任性些倒也无妨。但如今正经有了中宫皇后,妹妹的言行还是谨慎点好。”

    “哼,”段琼华冷笑一声,“贤妃姐姐可真是明理聪慧,妹妹佩服,也感谢姐姐的提点。不过正如姐姐所说,现在上面有了皇后,宫中妃嫔又少,姐姐这众妃之首的日子可未必好过。妹妹也提醒姐姐一句,若陛下曾经真的倚重姐姐,姐姐又为何只封了贤妃呢?”

    “你不用和本宫打哑谜,本宫只是做好本分。”晴宁正色道,“妃也好,嫔也好,段婕妤可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否则因果轮回,祸延家人可就不好了。”

    说完,晴宁便带着侍女川红先行离开了。段琼华看着她的背影,鄙夷地冷笑几声。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回头道:

    “你还想躲多久啊?”

    小亚从角落里闪出来,向段琼华行了个万福礼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将赏赐带给昭仪。”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美意,辛苦你了。”段琼华点点头,看都不看便命檀蕊接过木匣,在小亚前面慢慢走着。

    “你也真是争气,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让皇后注意到你,看来从前我真是小瞧你了。”

    “都是昭仪的功劳。”小亚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若不是昭仪娘娘提点,奴婢又如何做得这么周全得到皇后青睐呢?”

    “你倒是会说话。”段琼华轻蔑道。

    小亚低头恭谨道:“昭仪悉心体贴,命小亚侍奉凤仪殿,又嘱咐奴婢提前备好早膳。托昭仪的福,皇后心情愉悦,自然也会对奴婢另眼相待啊。”

    段琼华瞟了一眼小亚,神情略带忿恨,“不用妄自菲薄,你的聪明我都知道。只是在人前别错了对我的称呼,我现在已经不是段昭仪了……”

    “无论何时,您在小亚心中始终是尊贵的昭仪娘娘。”小亚抿了下嘴唇,向身后扫了一眼,放缓了步子,“奴婢有一事想转告昭仪。”

    段琼华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亚。

    “奴婢晨起时说自己祖上是沂州人,皇后神情略有所动,不知昭仪以为何意?”

    “我说陛下怎么会突然立了大周的一个什么郡主为皇后,原来真的另有隐情。”段琼华陷入了沉思,似是在自言自语,片刻便计上心来。

    “昭仪?”

    “小亚,你继续留在凤仪殿,帮我查到皇后和沂州到底有什么关联最好,若查不到也别让人怀疑了,我自有主张。”段琼华鄙夷地扭了扭手上的银镯,“还有,你现在是凤仪殿的侍女,没事别总往扶临轩跑。你回去吧,替我多谢皇后美意。”

    小亚答应着,躬身目送段琼华走远。她握了握手背,嘴角微微翘起,像云一样轻轻揉碎在春日的阳光里。

    上官湄略侧了侧头,只见那侍女年纪和自己相仿,一身浅橘色的素雅宫装,举止大方得体,眉目中透露出聪敏与谨慎。

    “本宫并没有吩咐你们进来,你倒是乖觉。”

    上官湄沉默良久,“你说得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对了,凤仪殿由谁护守?”

    “季子渊。”

    “以前听说过,是此处的旧人吧?”上官湄短暂地思索了一下道,“若兰,仔细看着点宫里的人,别被人动了手脚,我的日常起居你来打点即可。”

    “若兰,梳妆吧。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不一刻,几个小宫女端着脸盆和手帕走进来。水中花香四溢,各式物品一应俱全,为首的一个侍女恭恭敬敬地向上官湄跪下行礼。

    “请皇后娘娘洗漱。”

    “勤谨?”上官湄轻笑,声音有些沙哑,“你昨日应该也看见百官的脸色了,大约我做皇后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他们措手不及又无计可施。已经惹得群臣不快了,岂有再停朝的道理?”停了一下又道,“——更何况我不愿意。”

    “那昨晚……”木若兰盯着床榻略一踌躇。

    上官湄摇了摇头,“他说不会勉强我,会查明宛娘娘的死因,我只要做好皇后的职责就可以了。”

    木若兰答应着,她看着上官湄忧伤的表情,悄声问道:“娘娘是不是想起了……”

    上官湄目光闪烁着,眼圈微红,放下玉佩坐在镜前。妆匣深处,五彩罗缨静静地躺着,崭新肃穆。上官湄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碰到罗缨的一瞬间停住。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眼睛看着镜中那张憔悴暗沉的脸,按揉着太阳穴。

    “我知道,若兰。日子还长,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时日该和谁说心里话了。”上官湄蹙眉道,“你去找找宫里还有没有靠得住的旧人,让他们去盯着金妃。”

    “娘娘……是不是太心急了?”木若兰犹豫了一下,“现在后宫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如果贸然……”

    上官湄掀开被子坐起来,凤仪殿中一切如旧,彻夜闪耀的龙凤红烛依然立在烛台里,逶迤盘旋。

    “难为娘娘了。”木若兰蹲下替上官湄穿好鞋袜,又起身拨了拨她的头发,自言自语道,“陛下也真是勤谨,封后这么重要的仪典,居然都不行三日的休朝之礼……”

    “其实……陛下很爱重娘娘的。”木若兰小心地看着上官湄。

    “也许吧。”上官湄故作冷静地回答,她站起身走到妆台面前,拾起玉佩缓缓地摩挲上面凤凰出云的纹路,“他现在爱重我是因为他刚刚封我为后,那来日呢?宫里的事我见多了。况且他杀了父皇,夺了皇位,我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公主了。”

    “娘娘,”木若兰劝道,“您还有我,还有很多亲人。”

    木若兰松了一口气,她俯身握住上官湄的手,“所以您不忍心——”

    “我有这么心软?”上官湄闭上眼,“你不用试探我,现在不是时候,我必须等。”

    宣景殿与后宫区域相距甚远,第二天还不到卯时高乾就起身准备上朝。他嘱咐上官湄多休息一会,没有让她起来,只是唤进黄仁海服侍更衣洗漱,便匆匆地出去了。

    上官湄躺在床上抚摸着手上的指环,望着红鸾喜帐默默发呆。虽然喝了很多酒,但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一时想起父皇和母后,一时又想起池南,直到三更天才浅浅入眠。身边还有高乾身体的余温,为什么会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木若兰走进寝殿挂起帐幔,“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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