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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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南虽是个平民,但这几年来协助官府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却一直拒绝太守对他的提拔。像他这种奇人,执着于理又执着于情,不是有大仇就是有大爱。一个一向蔑视权贵的人今日竟肯为了女子屈尊拜访,你笑他因情自乱,却是真心可鉴啊……老夫提点他,是不希望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更不希望他因此迷失自我……”温老爷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若兰,你从库房里取一百两银子送到仁鹤堂陈掌柜那,谢他这几个月照顾湄儿,这算是你代湄儿付的药钱。你知道分寸。”

    木若兰领命退了出来,带上银钱走出温府。一出门,她便见到池南和陈和光仍然守在府前。池南背对着她,衣衫单薄,背上隐隐透出汗渍,显然是在大街小巷搜寻了一早上。

    “……木姑娘?”陈和光先迎上来,“你这是要出门?”

    “陈掌柜,”木若兰上前屈膝施礼,“正巧我要去找你结一笔账,陈掌柜既然没走,倒是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陈和光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道:“木姑娘客气了,云姑娘的账不用结。”

    “陈掌柜说笑了。”木若兰点点头,扫了一眼池南又转回头来,将银子塞到陈和光手中,话里有话道,“有些账必须结,这是我们府的规矩和信用;但有些账能不能结,还是要看当事人有没有心,不是么?”

    陈和光没有回答,默默地收下了银子。木若兰也没有立刻回去,她静静地看着池南,直到他的头向这边略微转了一点。

    “能否请姑娘明示,在下这笔账当真无心可算么?”

    他虽然在极力忍耐着心中的焦灼和痛苦,但话间还是夹杂了浓重的鼻音。木若兰眉头皱了一下,突然开始可怜这个为情所困的翩翩君子。

    “若有些账经不起计较,池公子何不给彼此留一条出路?”

    “还没试过怎的就要来谈出路?是真的无心计较还是顾虑太多不敢计较?”池南反问道。

    木若兰微微含笑:“公子心中既然已有猜测,若兰就不明说了。只问公子一句,这笔账你想怎么算?”

    “此账千金不换,在下若有出路,也唯一人而已。”池南转过身,向木若兰端正地拱手行礼,“烦请木姑娘转告:青者草木,相通无由,以心傍之,无冬无夏。”

    木若兰虽不太明白那句话具体的意思,但也能领会他的深情,便婉然笑道:“定会转达。我相信,苍天有心,也不愿意看到池公子自苦,还请公子保重。”

    言罢,木若兰欠身回府,短短几句交谈她便理解了温老爷那一番话的苦心。在池南看似冷淡洒脱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他凡事执着又思虑过多,确实是“没有大仇就是有大爱”的人,这一点与陈和光截然不同。陈和光心思透彻,从不过分纠结于某一件事,生活只图“自在”二字。如此看来,两个人的性情当真是互补。

    池南从温府离开,一路行至湖边,始终沉默不语。陈和光跟在他身后,不由得有些担忧。

    “喂,”陈和光叫住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池南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摇了摇头。突然,他转过身来抽出腰间的佩剑,如青龙穿梭,直直地朝陈和光刺来。陈和光侧身退了半步,忙用剑鞘劈开,一挥臂也拔出佩剑,手腕轻轻旋转着,迎向池南。二人你来我往,两柄剑寒光交汇,骤如闪电。岸边的石子在他们的带动下,噼噼啪啪跌入湖底,腾起簇簇水花,在日头的映照下与剑光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光亮。

    陈和光剑术与池南相差不多,平时二人切磋起来也总是难分胜负。可今日,池南一改往日作风,不断变换着招数,出手除了凶狠毫无章法,几十个回合下来竟像是在拼命一般。陈和光步步后退,渐渐抵挡不住池南发疯似的乱砍,不禁吼道:

    “池南!”

    池南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目光如炬,挥剑更如银蛇吐信一般气势汹汹。陈和光有些恼怒,趁着池南回手的空当跃然而起刺向他的胸口。池南慌忙招架,退了几步,陈和光顺势追上去,池南晃了一下身,一个不稳跌坐在湖里。他不甘地看向陈和光,刚要站起身,陈和光箭步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剑,连同自己的一起扔到一边。

    “池南!你疯了吗!”

    池南脸上挂着水珠,坐在湖边气喘吁吁。陈和光看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揪住他的领口,挥拳想要打过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这是与我切磋剑术还是要把命搭进来!我认识的那个池南去哪了!”

    “我——”池南嘴角抽动了一下,挣扎着站起身叹道,“老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至于这样吗?”陈和光吼道,“喜欢她就放手去追,不喜欢她就任她离开,你什么都不做,光在这里纠结有什么用?”

    “我从没这样失态过吧……”池南苦笑道,渐渐冷静了下来,“我明明能看懂她的眼睛,明明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可她不辞而别,我竟然不知道是在恼她还是恼我自己……”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陈和光看着池南的背影,也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你失态,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你总说她身世成谜,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但你想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离开?是嫌弃你的出身还是有所顾忌不忍打扰你的生活?她这么做是在辜负你还是保护你?”

    池南默然,良久才慢吞吞道:“从前我一直以为我虽然是平民百姓,却也能掌控好自己周围的一切,可直到云翼出现在我生活中,我才发现我竟然连自己的情绪都掌控不了。老哥,我该怎么办?”

    陈和光淡定一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弃还是珍惜,不过是一念间的事。其他什么都别管,老弟只问问自己,如果你放弃,来日会不会后悔?”

    池南愣住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转身便要对陈和光道谢,陈和光忙拦住他道:“咱们兄弟间不说谢不谢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若能让她安心,她自然不会再有顾虑。”

    一连三十多日,每逢酉时木若兰都会交给上官湄一封花笺,上面写着不同的诗句,却始终附着两片玉兰干花。上官湄含泪抚摸着熟悉的笔迹,字里行间述说着无尽的情意,她的心一点点融化,却不知该如何回复他这一片炽热的情思。直到有一日,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花笺,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和绞痛。

    “公主,你还在等么?”木若兰带着点心悄悄地来到她的房间。

    上官湄闭着眼摇摇头,“他不会再送了吧。”

    “公主这样为难自己,他知道了也不会好受啊……”木若兰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也许,他就在等着您呢。”

    “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回应他的心,他又怎么还会坚持……”两行清泪静静地从上官湄眼角滑落,“可我真的……”

    木若兰见状忙拿出手帕替上官湄擦拭着,轻轻吟道:“‘青者草木,相通无由,以心傍之,无冬无夏’,他真的很在意公主,两次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给您。他用情至深,怎么会轻易放弃?”

    “‘青者草木,相通无由,以心傍之,无冬无夏’,”上官湄突然睁开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是那日,他提到父皇和母后,我说过的……他都记得……”

    “公主,你吃些东西吧?”木若兰拿起一块小点递到上官湄手中。

    上官湄没有接,转而目光急切地问她,“母后曾说她在府中有一张琴,那张琴还在么?”

    木若兰点点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上官湄一下子握住木若兰的手,力量很大,抓得她有些痛,“你去,去帮我拿来,我想弹!快去!”

    木若兰见上官湄这个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去温夫人房间里取回温皇后曾经最喜欢的一张焦尾古琴。上官湄一见,眼中立刻充满了光亮,她把琴支在案上,深吸一口气弹奏起来。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指尖游走在琴弦之间,上官湄闭眼一遍遍弹着,泪流满面却浑然不觉。此刻,幽怨缠绵的琴声带了些高山坠石的决然,回荡在整个房间。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木若兰立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她。这首曲子她曾听过无数遍,却从来没有人将相思之苦述说得近乎天崩地裂之势。

    几乎是同时,在山脚下的草庐里,心痛如刀绞的池南坐在院中弹着相同的曲调。人隔两地,却是同一份思念。初见时她的无助,病危时他的担忧,相处时二人的默契,一切回忆涌上心头,她如水般的心正一点点包围着他,无法退去。秋风起,木叶飞,青山败,雁南归。池南起身按下琴弦,回望着上官湄曾经住过的房间,拾起佩剑融入了夜色。今日相思之意无法言表,白云澈水,山高路远,若梦中相见,你是否能懂我这一片伤心碧?

    明明是胆怯地落荒而逃,明明以为可以装作不在乎,可一旦不见,心里的磁石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手中一收,上官湄猛地睁开眼睛,她望着窗外,嘴唇不住地颤抖。她缓了一刻,突然拿起披风冲出房间,吓得木若兰连忙丢了手中的东西追了出去。

    初冬的夜已经很凉了,但路上行人依旧熙熙攘攘。上官湄跑出温府,在人群中穿梭。这条路她想过无数次,却从来都不敢踏上。此刻,她只想冲出藩篱享受那个怀抱的温暖。天降流光,玄鸟出水,此刻待我追回你,与你比翼齐飞,如何?

    突然,在通向五里街的转角,上官湄猛地停住了脚步。面前一户名为“安居”的客栈似乎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盯着旗子上的字随着晚风中飘扬,张扬刺眼。

    不,不可以。

    上官湄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不可以。她是身负耻辱的大周公主,不是温府的一名普通女子。她的弟弟在宫中生死未卜,她的父母亲人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纵然她心中深爱,但国恨未消,家仇未报,她就不能抛下所有人自私地远遁江湖。这样的事,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木若兰追上来,忧心忡忡地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也不禁流下泪来。

    “您……”

    “回去吧。”上官湄踉跄地转过身无力地道,木若兰紧紧地抱着她,想给她一些力量,可怀中的她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弦月当空,微弱的银光吃力地照射着沂州的土地。在五里街的另一头,池南也站住了。分开这么久,他这样贸然前去,又该如何向她开口。

    池南仰头看了看天。为什么,就连你也不肯成全?

    “若真如湄儿所说,当今陛下甘冒天下人谴责的风险起兵,从策划到实施畅行无阻,得众多军民朝臣拥戴,岂是巧合二字能解释得通?京畿四州数万兵马,岂是单凭利诱就能调动的?他登基之后除了对我家人的安顿,并没有急于清理旧朝的异党,而是整肃朝纲,安定边患,胸有丘壑,处事井井有条,又岂是儿女情长这样的格局?当年民心浮动,天下人恨不得以大周子民身份为耻,老夫不信大周灭亡是个偶然,若没有陛下也会有别人,这一点老夫能看透她却不一定能。”温老爷扶着木若兰的手慢慢走到厅中坐下,“老夫是不赞同这份执念的,但最终如何选择,还是让湄儿自己做主好了。”

    “那……老爷就相信池公子?”

    说完,温老爷退出房间,木若兰把茶盏交给如英跟了上去。

    “老爷,恕奴婢多嘴,”她疑惑地问道,“您真的不希望公主回宫为娘娘和先帝报仇雪耻么?”

    “若兰,温氏的荣辱和上官氏的荣辱是连在一起的。”温老爷深深地感慨,“边患多年未除,京城没有作为,只恨老夫这个年纪太无用……”

    木若兰不禁叹服:“奴婢明白老爷的心思了,所以……老爷是把希望都放在了二皇子身上?”

    温老爷长出一口气道:“如若济儿真能济事,湄儿活得明白些安稳一世倒也能成全他,成全所有人。京中情形老夫不知,可你在宫里多年,应该能比老夫看到更多真相吧?”

    木若兰沉思片刻才道:“娘娘走后……先帝的确像变了个人一样,对政事不管不顾,对昭襄太子的劝诫不闻不问。后来奴婢得恩旨出宫,京中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湄儿,告诉外祖,”温老爷扶住上官湄的肩膀,从木如英手中拿过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如果不考虑你的家族你的经历,你是愿意过皇宫富贵但辛苦的生活,还是民间清贫但自在的生活?”

    是啊,现在看来,金樽玉盏,刀剑狂澜,又怎么比得上一梦初醒,茫茫江湖。

    许久,上官湄才抬起眼睛道:“可我还有一个弟弟,还有那么多为我牺牲的……”

    “老爷别这么说,”木若兰忙低下头,“老爷隐退多年,自该有后人来完成——”

    “但家国大业终非女子所任,男儿有志自可平山海,有什么理由将社稷推诿他人?”温老爷的声音掷地有声,“从前老夫教导鸣玉修身立德,无论委身何处都要以家族和夫君为先,说到底难道不是老夫委屈了她?湄儿和鸣玉一样,心志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坚定,也未必有多高瞻远瞩,只不过是承担了太多人的意愿在拼命支撑。老夫已经误了女儿,难道还要继续误自己的孙儿么?”

    “孙儿不信命数……”上官湄喃喃道。

    “切肤之痛无法轻易抹去,外祖从前也是不信的。”温老爷摇摇头,“我知道你有心,但以女子之身涉身前朝外祖实是不忍,难道上官氏除了你再无旁人能担当大任了?倘若陛下真的不仁,外祖也希望是我的嫡孙上官济来完成夙愿,而不是你。从前是你护他,以后他就不能为全族来护你么?”

    “你也很在意他。”

    上官湄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咽咽,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孩子,身为女子,为别人活的太多,为自己活的太少。”温老爷神色愀然,“所谓的深仇大恨能成为你前进的动力,亦能成为压在你身上的重担。你虽执着,但又怎么保证别人与你同心合力?若天下子民因一人执念而离心,祸延后世子孙,岂不是比家仇国恨更难向先祖交待?”

    上官湄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膝上。

    “你母亲死得不明,我们又何尝不想查清缘由为她报仇?但京城与沂州相隔千里,数年过去毫无头绪,我也不想再将更多人牵扯到这一桩没有结果的事情中,终归你母亲有自己的命数。”

    “湄儿,”温老爷正色道,“就算你是公主,是大周嫡出的公主,身份特殊,这个世上也有太多事情不该由你一人承担。你想着大周,想着父母,想着济儿,想着为守宫城而死的禁军将士,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我……”上官湄的目光暗了下来,写满了忧伤。

    送走了池南二人,温老爷转入内堂。上官湄靠在温夫人怀里忍着不哭出声,却早已是泪流满面,木若兰端着茶水担心地看着她。

    “他很在意你。”温老爷坐到上官湄身边,安慰地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充满了关切。

    上官湄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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