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武夫，何曾在意过这些，更何况……我应该过不了今晚了。”
中年儒士浑身一颤，颓然瘫坐在地上，直到此时，陆嘉一才发现这个有着道境修为却自称读书人的中年男子，竟气若游丝。
那一袭文士青衫，更是在瞬间被身体各处忽然渗出的鲜血浸透。
但他却死死地攥着那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五指尽是血。
中年儒士终究是踏足道境的武夫，尽管油尽灯枯，却仍能强撑着一口气，他待陆嘉一走近，才喃喃道：“找你刻碑，只是不想我死后……她找不到我。”
“我这一生负她良多，如今更是客死异乡，但我从来不后悔，敢欺负我的女人，那我便不答应！”
中年儒士紧了紧手中的头颅，笑容却灿烂无比，意识已是开始恍惚，恍惚间，他似是看到了满城桃花笑春风的那年，似是看到了那个笑容如花的姑娘。
陆嘉一托住中年儒士缓缓倒下的身躯。
中年儒士恍若未知，目中悲伤之意更深，突然似是想起了一事，望着漆黑夜幕，笑容堆满苦涩，“年少那时我曾答应你要读书读个状元郎，然后娶你，可惜我却一直没有做到，孟江月，你会怪我么？”
“若是说我这一辈子仍有什么遗憾……那应该是没有揭过你的红盖头吧？”
有清风吹过，吹散了血腥味道。
月光下，一个中年儒士不断地唠叨着，在他身边一个粗麻衣衫的少年坐在地上安静地听着，如那些年听着某个驼背老头儿的絮絮叨叨一般。
陆嘉一紧抿着唇。
许久之后，他才起身回到屋里取了一个小包裹与一坛酒挂在身前走出。
然后他背起那个浑身是血的中年儒士，沉默地走出了院子。
夜深人静，灯火稀疏，满镇昏暗，无一行人。
陆嘉一背着一个浑身鲜血的男子缓缓出镇。
背后男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物递来，道：“此物送你，就当是你给我刻碑的报酬了。”
陆嘉一答应刻此碑，却并不是为了报酬，只是因为背后这个男人与他记忆中那个老头子一样，值得他钦佩和尊重。
他不接，那只手却一直伸在他面前，陆嘉一无奈，也不多言，随手接过那如同令牌一般的物品便揣进了怀里。
中年男子这才开怀笑道：“这颗头颅乃是剑阁弟子霍东新的，我死后，记得将他摆在坟前给我当祭品。敢仗势欺负我的女人，如今如何？不过给我陪葬尔。”
“小子，你一身根骨极佳，终有一日定会问道，但若有可能，你一定得尝试等一百零八武穴尽开再借势筑基开脉轮，一百零八武穴开脉轮，修行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无一不是盖压一世的妖孽骄阳，那是一种你想象不到的强大，横推同阶。”
“道境四重天，始于脉轮终登彼岸，强者翻云覆雨摧城断江，那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你杀气太重，得多养气护住灵台清明不染尘埃，方不会迷失自我。”
“我送你的令牌，是一场造化，等以后你有机会去帝都你就明白了，我万希良一世磊落，除了对月儿有所亏欠之外从不欠人，这算是你给我刻碑的报酬吧。”
“若你有缘遇到她，记得跟她说，遇到她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
中年儒士如同回光返照般，絮絮叨叨地说着，陆嘉一一一点头应下，到了后来，背后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微不可闻。
身后再无动静。
陆嘉一缓缓登山，却用力晃了晃背后的男子，道：“喂，前辈，你先别睡，你还没告诉我要给你刻什么字呢？”
背后依然没有动静。
过了许久。
才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传进了陆嘉一的耳中。
“就刻，读书人万希良。”
陆嘉一停步仰起了头，才听清了背后男子的话语。
中年儒士最后是说：“孟江月，来生我万希良一定读书读个状元郎，衣锦还乡。一定娶你。”
陆嘉一反手轻轻握住那个不过初见便如长辈一般的儒士的手，安安静静，面无表情。
大苦无声。
小路上，月光下，荒山中，一袭粗麻衣衫的少年开始朝着山顶狂奔。
……
荒山墓园。
陆嘉一挖穴，盖棺，安葬，堆墓，立碑。
然后书丹，刻碑。
“读书人万希良之墓。”
一丝不苟。
宛若那里就伫立着一位读书人的顶天脊梁，极有气势。
坟前没有其他祭品，却有一颗鲜血淋淋死不瞑目的头颅，剑阁弟子霍东新的头颅。
此坟与陆嘉一的师傅戚震北相对。
那个说着无缘与戚震北一见的男子，在死后，终于得见。
陆嘉一将带上山的那坛桂花酿喝了一口，然后尽洒两座坟中间。
恍惚间，陆嘉一似又听到了万希良的惋惜轻叹。
“书法有正与奇。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揭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伏，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是也。奇即连于正之内，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无奇，虽庄严沈实，恒朴厚而少文。奇而弗正，虽雄爽飞妍，多谲厉而乏雅。小子，你杀性太重，运笔多走偏锋，占尽奇险。而字如其人，你虽根骨极佳，但长此以往，怕是终难登大雅，证道途中更是劫数重重。孤阴不长，孤阳不生，正奇并济，阴阳合抱，才是大道，切记切记。”
陆嘉一无言伫立良久，才缓缓弯腰。
一揖到底。
“晚辈谨记前辈教诲。”
……
夜幕冰冷，残月悬空。
寒风呼啸。
“哧~~~”
空中传来一股可怖的威压，只见一抹剑光挑碎了夜幕，出现在高空之上。
剑上依稀可见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在俯瞰大地，似是在仔细辨别位置。
“已经是在漠北天元国境内，还有三天，还有三天的路程。”女子声音很是复杂，似带着入骨的悲伤，“良哥，你一定要撑住，一定一定要等月儿……”
剑光熠熠，照亮夜空。
借着森寒剑光映照，那风姿绰约的身影清晰了些许。
只见御剑飞掠的女子神情悲切。
白衣缟素。
……
“霍师兄的命牌气机就是在天元国内消失的，我们抓紧时间搜寻，别让凶手逃了，霍师兄可是大长老的宝贝孙子，我们回去可不好交代……”
天空中七名穿着道袍的青年，正缓步踏空而行，脚下皆有一把大剑，破空之速极快。
……
乌石镇刘家府邸所在之处，地下有一地宫，在地宫的核心位置有一座大殿，在那殿内，盘膝坐着一位白发老者。
若是陆嘉一在此，一定会发现，这老者的脸庞竟与刘翰有几分神似。
这老者似是枯坐已久，呼吸微弱而平和，对身外事毫无知觉。
分明是闭了死关。
在他身前有九根碗口粗细的蜡烛按照八卦方位摆放，此时，却只有巽位蜡烛仍在燃烧。
那猩红色的火焰竟是随着老者的呼吸在缓缓跳动。
依照这燃烧的速度，这根蜡烛，不出七天，定会燃完。
而此时，在地宫之上的刘家府邸中，有一处阁楼，刘翰独自凭栏，狞笑喃喃：“还有七天，爷爷就要出关了！哼，陆嘉一就算你是宗师又如何？与我爷爷相比，你亦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
“还有九天……”
漠北境内，一个容颜枯槁的老者坐在急速奔驰的马车内，他那浑浊的眸子不时得闪过锐利，宗师气机，激荡不休，肃杀之音，终是响彻而起。
“探花郎么……开脉丹老夫志在必得，所以只好请你一死了！”
(本章完)
中年儒士点了点头。
陆嘉一摇头道：“前辈，墓碑不能给活人刻，不然活人会折寿的。”
陆嘉一淡淡开口：“前辈并无杀机显露，不然你不会在此地见到我。”
中年儒士听闻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后，目现异色，叹气惋惜道：“可惜无缘与令师一见，不然当与之痛饮数百杯。”
顿了一下，中年儒士才继续说道：“荒山碑林曾见碑刻一字一刀，气势纵横，如同写出了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让我很是钦佩，故寻来一见，小友你年纪虽小，却深识蛰伏隐忍之道，果然未让我失望。”
陆嘉一看了看那颗仍在淌血的头颅，说：“刻给他的么？”
“他岂配！”中年儒士讥笑出声，脸上满是不屑，嘴角却缓缓地有乌黑血迹溢出，他却毫不在意，洒然轻笑着。
陆嘉一瞳孔一缩，惊道：“前辈你？”
武道修行，一重初窥门径，全身武穴初开，一介武士；二重登堂入室，十二处武穴尽开，跻身武徒；三重出神入化，武穴三十六蕴藏雄浑气机，可为大师；四重登峰造极，武穴开至七十二，便是世间宗师。
凡境四重天，一重可怕过一重，如陆嘉一的师傅戚震北，逃亡三万里杀出刀道魁甲的赫赫威名，一身修为登峰造极，乃是当之无愧的世间宗师，凡境几无敌手。
但世人皆知，不管是武士，武徒，大师或宗师，终究也只是凡人而已。
陆嘉一神情苦涩。
中年儒士却忽然说道：“碑刻刻得扎实，死的人才会死得扎实，至于脊梁，我辈读书人一生所求，小子，你……给我刻块碑吧。”
陆嘉一吐出一口浊气，压下滂湃的心潮，神色却有些恍惚，道：“我师傅曾经说过，做人就像刻碑，得扎扎实实，递刀要稳，书丹要力劲骨硬，才会有魂魄脊梁。人当有脊梁！”
“若我方才不敛气势，你当如何？”中年儒士忽然问道。
让人永生难忘。
陆嘉一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门前沉默不语的青衫儒士，头皮阵阵发麻。
这分明已是道境威能。
陆嘉一衣袍鼓荡，抿紧嘴唇，却不退半步。
俊雅不凡的中年儒士笑了笑，磅礴气势刹那尽数退散殆尽，“果然人如碑刻，皆有脊梁，顶天立地。”
凡境之上仍有道，问道才是真无敌。
而眼前这青衫儒士一身气机虽隐而不发，却巍峨如山，以陆嘉一初窥宗师门径的修为与之相对，竟顿生自身渺小如蚁之感。
门是被一只沾染鲜血的手突然插进门缝里强行拉开的，门外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衫儒士映入陆嘉一的眸中。
来人文士青衫装扮，处处透出儒雅，书卷气浓，此时却浑身是血，手中更攥着一颗依然在淌血死不瞑目的狰狞头颅，渗出滔天的戾气。
那种反差极其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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