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一手一个M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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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蝈蝈”第一时间作出判断:这个水箱有名堂!

    “蝈蝈”命令战士们,把那个蹊跷的水箱从车上抬下来,搁到卡车后方的空地上,他招呼拿摄像机的侦察员过来,准备录像。他关闭手电,在无比炽烈的阳光下,他完全相信,从箱子里摸出来的,一定是毒品。

    “蝈蝈”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搂住我的肩膀,无限自责地说:“我特么真蠢!”

    他戴上乳胶手套,不假思索地将双手伸进水箱,浸入水底,他可不担心那些要死不活的鳝鱼咬他的手,他在水箱里细细地摸索着,突然,他的左手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苹果大小的物件,紧接着,他的右手也摸到了一个同样的物件。

    “蝈蝈”缓缓将这两个物件从飘满鳝鱼的水箱里拿出来。

    刹那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捏在“蝈蝈”两只手心里的,竟然是两颗手雷!

    “说实话……”“蝈蝈”把我搂得更紧一些,他尽可能地表现得镇定,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我以前只见过木柄手榴弹,那种手雷,后来排爆队员说,叫m67,美军制式武器,我只在美国人拍的越战电影里见过……”

    “蝈蝈”一手捏着一个m67手雷,而且他摸到手雷时,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两只手就像抓鳝鱼一样,捏得死死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场的,所有侦察员、所有检查站的官兵,事实上都没有见过这种手雷的实物,没有一个人清楚这种手雷的使用方法,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手雷!而且每一个人都知道,稍有处置不当,手雷就有可能爆炸。一旦爆炸,彭队命陨当场无疑,运毒卡车绝对会被炸毁,附近的侦察员、检查站官兵,甚至稍远处的车辆和无辜群众必将倒下一大片!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凝固了!

    “蝈蝈”努力保持身形一动不动,随后,他声音很低然而非常坚决地说:“退开,所有人退开,越远越好。赶紧叫支援,叫特警,叫排爆专家!”

    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服从“蝈蝈”的命令,求生的本能,让所有侦察员和检查站官兵缓缓后退,后退,直至退出十余米开外。

    “再退,越远越好!”“蝈蝈”不敢大声呼叫,他只能用口型,用微弱的声音示意战友们。

    “现在想想,完全是吓傻了,以为声音大一点,没准都会引爆手雷。”“蝈蝈”这样说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子也无法抑制地,跟着他一起颤抖。

    “蝈蝈”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豆大的汗珠浸出自己的脑门,洇透棒球帽,爬虫般蠕动着,滑过他的眼睑,鼻翼,嘴唇……

    “整整40分钟啊……我就像个傻子,像个木偶……不,我得集中全部精力,两只手,不得用力过猛,也不能放松……我……我们任何一个人,根本没用过那种手雷,根本不知道那种手雷的引爆方式,不知道捏重了它会不会炸,也不知道它掉到地上会不会炸……电影里的美国士兵,扔这种手雷时,朝钢盔上敲一敲就扔出去……”“蝈蝈”长长地叹息、叹息。

    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样的画面:所有的战友已经退至安全距离之外。如果从天空俯瞰,辽阔到以至无边无际的空地上,一辆卡车,一个人,一个双手各持一枚手雷的男人,孤独、无助、绝望……就像一个被狙击手的瞄准镜套住脑袋的目标,他能够等待的,就是狙击手什么时候压下狙击步枪的扳机。

    “整个人都崩溃了,可我又不能崩溃,必须坚持。有一会儿,我真想跪下来,那种姿式也许会好受一些。我甚至想,要不要把手雷压在胸前,扑在手雷上,炸就炸吧,死我一个,gameover……可我不能那样啊!我凭什么要死,而且死得那么难看?我死了,你怎么办?我妈妈怎么办?我只能站着,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两只手,傻瓜一样举着两个手雷……”

    我亲爱的“蝈蝈”哭了,他无声地流泪,任由泪水打湿我的胸膛。

    除了以指为梳,轻轻梳理他被汗水和泥泞板结的头发;除了更深地俯下身子,让我的嘴唇贴住他的脸庞;除了让我的泪水,伴着他的泪水,洗去他脸上的征尘,我……还能做些什么?

    整整40分钟,“蝈蝈”从鳝鱼水箱里摸出两个m67手雷,直到特警队的排爆专家,带着专业设备赶到现场。我亲爱的“蝈蝈”,在潞江坝摄氏30度的高温下,举着两个手雷,整整站立了40分钟,他竟然没有因为恐惧,因为心理崩溃,因为高温中暑而倒下!

    40分钟,这是后来对过时间,战友们确证的。

    对我亲爱的“蝈蝈”来说,那40分钟,会不会漫长到比很多人的一辈子还要漫长?

    特警队的排爆专家,在安全距离之外,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蝈蝈”握在手里的手雷,刹时倒抽了一口凉气:m67手雷设有三重保险装置,保险夹、保险销、保险栓。在引爆手雷之前,需要卸掉保险夹,拔掉保险销,向上弹起保险栓,随后扔出……观察表明,握在“蝈蝈”手里的两个手雷,保险夹已经提前被人卸除,保险销也已被提前拔出,只要向上弹起保险栓,手雷就会爆炸……幸好,“蝈蝈”只是握住手雷,手指并未顶住保险栓……“蝈蝈”还真是“歪打正着”,如果他摸到手雷后,不是握住不放,而是轻率地将其交给队友,只要有人不小心弹开保险栓,必定死伤一大片!

    这也正是毒贩的险恶用心:查吧!让你查我的“货”,查到了,我就把你们全都炸死!

    当然,如果“货”安全送到“收货人”手里,毒贩一定会事先提醒“收货人”,小心炸弹!

    排爆专家朝“蝈蝈”喊话:“千万保持住,再坚持一分钟!我们过来了!千万保持住啊!”

    身穿“机械战警”那样的防爆服的几名特警排爆专家,拖着一个外表看起来就像金属垃圾桶一般的防爆罐,小心翼翼地朝“蝈蝈”接近……那短短的几十米,“机械战警”一般的排爆特警沉重地每走一步,“蝈蝈”都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才能坚持住不让自己猝然倒下。

    ……排爆特警绣花一般温柔地从“蝈蝈”手里接过那两只已经卸去了保险夹、拔去保险销的手雷,随即就像被火苗灼痛手指一般,立即将两只m67扔进防爆罐,紧紧地盖上防爆罐的盖子!

    10秒钟之后,防爆罐沉默着,仿佛大海吞下一粒雨珠。

    排爆特警大叫:“危险解除!”

    我亲爱的“蝈蝈”一头栽倒在地。

    所有的侦察员和检查官兵朝我亲爱的“蝈蝈”飞奔过去。

    那天晚上,我亲爱的“蝈蝈”无比虚弱无比困倦地在我的怀里闭上双眼之时,他并不知道,“炸死警察”只是段蒙生的第一步阴谋,如果“炸不死”我亲爱的“蝈蝈”,他就要“害死”我亲爱的“蝈蝈”。

    这埋伏着手雷的100多公斤毒品,本就是段蒙生精心设置的“连环计”!

    “蝈蝈”当然没有“密集恐惧症”,在他的指挥下,侦察员和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鳝鱼箱的盖子。事实上,这个过程很短,不到5分钟,“蝈蝈”就发现了蹊跷。

    其中一个水箱里的鳝鱼一条条死气沉沉,不像其它水箱里的鳝鱼一样,纷纷把三角形的小脑袋半浮出水面,而是歪三斜西横七竖八,像是要死的样子。

    这一等,就是9天。

    直到这天上午,目标终于被锁定。情报显示,一辆拉活鳝鱼的卡车,很可能藏有毒品。

    毒品采用“人背马驮,蚂蚁搬家”的方式,多批次小数量从腾冲境外偷运入境之后,装上卡车,沿腾冲至潞江坝的二级公路行进,过潞江坝之后,将驶入高速公路直至保山。

    “你知道吧……”“蝈蝈”喝了一杯水,抽了一根烟,情绪稳定很多,他说:“长途运送鳝鱼,用的是那种带盖子的塑料水箱,箱子里装水,水里加一种药片,可以释放出氧气。盖上盖子后,水箱就可以一层一层地摞起来……”

    我其实并不明白,就像他跟我讲述“南疆哥哥与思沂姐姐”的那个黄昏,翠湖边的茶餐厅,“蝈蝈”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向我讲解“400米障碍”那样,但是我连连点头。

    “蝈蝈”率先跳进卡车车厢,右手持手电,左手打开塑料水箱的盖子。他说,手电光柱里,所有的鳝鱼脑袋,密密麻麻地簇拥在水面上,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一定会吓一哆嗦。

    我万万没想到,“蝈蝈”猝然一跃而起,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将凉水一饮而尽,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伸手抹去嘴角的水渍,继而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向他的胸前,让我的后脑顶住他的下巴,怔怔地说:

    “狗日的!不就是要我的命吗?小案子,大获全胜!100多公斤啊!血本下得够大!我们支队,上半年,绝对第一名!”

    我伏在我亲爱的“蝈蝈”怀里,瑟瑟颤抖。这是五月,春夏之交,我全身发冷!

    请示上级批准后,“蝈蝈”他们决定在怒江大桥检查站,按常规拦截这辆卡车并进行检查。

    上午11时许,装载着活鳝鱼的卡车缓缓驶进怒江大桥检查站。检查员查看货单后,示意卡车靠边进入重点检查区。

    5月15日,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蝈蝈”徜徉在山野,他走到离我20米开外,接了一个电话:公安边防部队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侦知:境外段氏兄弟贩毒集团,因为扩军备战筹集资金需要,近期将组织大批毒品,分别从德宏、保山、临沧等方向入境。当然,表面上看,这些毒品,与担任“特区主席”的段蒙生,担任“特区同盟军司令”的段东生都没有任何关系。

    “蝈蝈”奉命带人立即前往边境一线,一旦段氏兄弟的毒品从保山方向入境,必须毫不手软地予以打击。

    说完我又后悔,我知道,我亲爱的“蝈蝈”,早就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只有秘密,没有隐私。

    如果没有结案,如果没有媒体公开报道,他从来不会跟我说“案子”。

    就是这样……我明白了另外一项“警嫂”的职责:除开我和我亲爱的“蝈蝈”驾车出游时,我为我的爱人,贴上的诸如“保姆、司机、清洁工……性伴侣……”之类之类的标签,做一个缉毒警察的妻子,你还必须是他的心理医生。

    我已经说过了,“蝈蝈”是9天之前出差的,当时,他跟我说:“小案子,很快就回来。”

    虽然他一去就是9天,我也并未感到更多的担忧与惊惧,因为他每天都会给我发一到两条短信报平安,还因为,我已经渐渐习惯他这种“神出鬼没”、“一去不复返”的生活状态。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破案后不到10个小时,我亲爱的“蝈蝈”向我亲述案情。

    因为我亲爱的“蝈蝈”无人倾诉,除了我——因为即将正式向上级提交的报告,必须客观必须理性必须法治而不能夹杂丝毫的个人感情——因为面对我,拥吻着他的至亲至爱的恋人,我亲爱的“蝈蝈”可以“放肆”地宣泄他的恐惧与欢乐!

    看到我亲爱的“蝈蝈”这样的状况,无论生理还是心理状况,我这是第一次。

    在缅北小镇,那些持枪的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我亲爱的“蝈蝈”没有这样;在陈华的葬礼上,“蝈蝈”持枪守灵,身形数晃,险些当场摔倒,他也没有这样……他说他“吓死了”,虽然我不是心理医生,但是我看过无数的警匪类型电影,我知道,我应该把我亲爱的“蝈蝈”无限温柔地搂在怀中,用我温暖的胸膛覆盖他惊惧的脸庞,我应该对他说:“说吧,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这样想,我就这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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