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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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电视里的这一幕,从来都是面色平静,情绪少变的狐仙,脸庞上居然划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哀戚之色。甚至……还有一些落寞?

    这种表情,我从未在狐仙脸上见到过。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是,却被我给捕捉到了。

    联系到狐仙曾经说过的狐仙的来历……突然间,我似乎……想到了狐仙名字的一种可能。

    一念及此,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径自走向了厨房,刚到门口,我看到阿雪正捧着一碗番茄蛋丝汤走出来。看到我,阿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霾。

    “哥,曹宇又来找狐仙姐了,对吧?”

    我心头一跳,然后笑着伸出手摸了摸阿雪的脑袋,说道:

    “没事的。他会知难而退的。”

    “哥,那个曹宇……真的好讨厌啊。”阿雪咬着嘴唇道,“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太恶心了。”阿雪刚才也在家里,估计她也已经看到和听到那一幕了。

    “没事的。哥哥我有数,等他知道狐仙对他没有一点兴趣,他自然会放弃。我来做菜吧。”我及时转移话题。

    阿雪俏鼻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乎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是忧虑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

    看到阿雪这样子,我再次笑了笑,伸出手,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说道:

    “好了,别多想。哥都不担心,你瞎操什么心?”

    “把菜放桌上去吧。对了,吃完饭我还要检查你的功课。别忘了。”我及时把话题转移到了作业上,阿雪顿时又恢复了神彩,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阿雪端着菜汤的纤巧身影,我不禁轻叹了一声。

    晚饭过后我给阿雪检查了作业,之后因为照顾妈的缘故我没有去上晚自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就是晚上十点,看了一本托尔维克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我打算下床睡觉。

    狐仙更是不用说,早就已经躺在了床上,勾起长腿,把我用了几年的枕头当抱枕,紧紧搂着。

    连澡都不洗。

    偏头看着这个懒散女人的随意睡姿,我心情渐渐平缓了下来。

    夜晚是人思想最活跃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狐仙这个女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上过厕所。

    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淡而清新的香气缓缓飘进了我的鼻尖。

    是狐仙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有点像是夜昙,又像是冬梅,同时,又像是水仙或是菡萏花……非常复杂的香气。

    这时,我才想到,似乎……狐仙吃下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转化成香气,然后自动散发到空气中……

    这个女人,果然不是正常的人类。

    似乎是注意到我在打量她,正抱着白色布棉枕头闭眼熟睡的狐仙黑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然后打开了那么一丝丝。

    一丝灿亮的黑色眸光,落到了我的面上。

    “怎的,有心事?”

    我急忙转移了视线,道:

    “算是吧。很多事。”

    “曹宇?”

    “算是其中之一。”我叹了口气,道,“有你这个问题女人在,以后迟早会有第二、第三、第一百个曹宇。”

    “那你呢?你会是那一百个里的一个么?”狐仙很罕见地柔声问道,眼睛微微睁开了几分,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你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吧?”我扫了狐仙一眼道。“我说过。只知道满足欲望却不知道用理性的缰绳来驾驭的人和直立行走的黑瞎子没什么区别。”

    “我美么,王一生?”狐仙突然问道,鲜红如血的嘴唇微微开启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缝。

    我的眉毛不受我控制的抽跳了一下,然后笑着道:

    “要我夸赞你几句。我可没这个闲心。”

    “我美么?”狐仙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语气却重了两分。

    “美。”我看也没看狐仙,道,然后补充了一句,“用审美观正常的人来看的话。”

    狐仙沉默了半晌。

    然后,用一种冰冷、古怪的声音道: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为这张脸而死?”

    我一惊,转过脸去,看到狐仙正用指着她那张像是用白玉雕琢而成的脸庞。

    一对黑而亮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我。

    这一次,我沉默了。

    看着狐仙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我只能选择沉默。的确,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基本上就没有可能不被狐仙的这张脸给吸引。

    谁知道多少人为了狐仙的这张脸而死?

    “人本来就是一种欲望的动物。这是人性的最大弱点。大多数人都没有克制欲望的本事。”我淡淡地道,“异性审美观也是激发人欲望的一种视觉本能。人的外表本来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奇迹之一,我不否认这一点。”

    “只要是正常的女人,都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和一只鼻子,在构造上,只要不是畸形人或者残疾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真正的区别,不过是在五官排列和布置的细微差异上,或是宽一点,或是大一分,或是紧一丝……可是就是这样的细微差别,却造成了美和丑,甚至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如果去深究审美观的本质,本就是一种非常荒谬的东西。”

    “大道理一大堆,可纵然你看得再透,你摆脱的了么,王一生?”狐仙淡淡然地道,“就像你知道自己的命,却还是得按照定死了的路子走下去。”

    “斯多亚主义的命运、意志和自由吗?不好意思,这么迟了,我不想谈论克律西坡、西塞罗或者塞涅卡。”

    我笑了笑,对狐仙说道。

    “但是我总觉得,思想层面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能用强大的意志驾驭的。欲望也好,审美观也罢,都是如此。”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伤心的时候,一定要哭呢?为什么不能笑?明明用理智就可以强迫自己笑起来。为什么人开心的时候不能流泪?为什么受伤的时候不能做出坦然的表情?明明很多事情,用理智就可以驾驭。但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该哭的时候,他们就哭,该笑的时候,他们就笑。”

    “那是本能。”狐仙说。“改不了的。”狐仙清冷的眸子看着我,道:

    “王一生,你想太多了。想太多,是很痛苦的。”

    “我觉得,痛苦的苏格拉底比快乐的猪,要更有存在价值。”

    狐仙白了我一眼,轻轻地撩拨了一下自己耳垂后侧的秀发,拢到了脑后,才蜷起了双腿,正眼看着我道:

    “王一生,在我的眼里,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是,可别做一个拾人牙慧的掉书袋。”

    我走到了门边上,熄灭了房间的灯,躺下了,拉过了被毯该在身上,说道:

    “掉书袋也是一种本事。起码得有足够的书掉。要是别人,还未必做得到。”

    黑暗中,我似乎看到狐仙那泛着清光的眸子对着我。

    半晌,狐仙都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她看着我,或许在思考着我的话有几分正确性,又或者是我的话是不是显得自高自大和目下无尘。

    我以为狐仙会用那她三寸不烂毒舌吐出酸溜溜的话语像连珠炮般轰杀我。

    但是最后,没有。

    “在昭苏城,有一条昭苏太河。”

    狐仙幽幽地说道。

    “有一年初春,我经过河畔。看到一条裸腹鱼从河水中跳出,落在岸边。我走近它,它一动不动。”

    “我低下了身子,看着它。它也用一双鱼眼,一动不动看着我。鱼嘴一开一合,尽力吸气,鱼鳃鼓动,冒着星沫子。”

    “然后?”我不太明白狐仙想说什么。

    “……”狐仙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那鱼可怜,便把它拾起,丢进了河里。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了水里,水花溅起。”

    “……”

    “我本想转身离去。走开几步,却冷不丁听到身后扑通一身。回头时,却看到那裸腹鱼又落在了岸边,和之前一般,横在岸边,张开嘴,极力吸着气。”

    狐仙像是沉入了自己的回忆世界一般,缓缓地诉说着。

    “我再一次走进它。弯下腰。”

    “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

    说到这里,狐仙忽然问我道,“王一生,你可知道,那鱼结果怎么了?”

    我微微一沉,道:“……我猜,死了,对吧?”

    “不错。死了。”狐仙悠悠讲述着,“我没有把它再丢进水中。因为我知道那无济于事。那是一条与众不同的鱼。”

    “它过惯了和别的鱼一样在水里的日子。它想与众不同,它想不被上天注定鱼只能在水里的命运定死。哪怕最后,它会死。”

    “我一直站在那里,等到它吐不出气,看着它鱼鳃渐渐疲软,一直到它那只浑圆的鱼眼珠子没有了半丝光彩。”

    说到这里,狐仙的语气里居然多了几丝的欣慰。

    “我忘不了那条鱼最后看我时的眼神,那是人才有的眼神。固执,犟气,冥顽不化,但是……高贵。”

    狐仙叹了口气,道:

    “那眼神,和你很像,王一生。”

    我揉了揉鼻子,没有说话。

    “你就是那条与众不同的鱼。不会愿意过和别人一样,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听你这么说,感触良多。其实吧,我也或多或少一直这么想。第一条爬上岸的鱼是伟大的。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没有第一条爬上岸的鱼……就没有后来的人。”

    我深深地明白狐仙的话的意思。

    “就算那是一条失败了的鱼,但是,它已经足够伟大。我挺佩服它的,要是可能,我倒是想亲睹一番。可惜……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再有了。”

    “认识到这一点,你不算晚。王一生。”狐仙的语气略微缓和了几分。“如果你想做一条与众不同的鱼。我不会来阻止你。我会亲眼看着你,一直看到你挣扎着死去……或者,活下来,变成整条昭苏河的鱼都无法企及的新生命。”

    “你倒是把我看得挺高。”我笑了笑。

    “高?若不是把你摆高了,我早已取回你身上的灵元金丹。一走了之。”狐仙清清冷冷地笑了一声,道:

    “王一生,送给你四个字,牢牢谨记吧。”

    听到狐仙的话,我的心重了几分,我皱着眉,透过从窗户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清辉看着床头的狐仙那亮灿灿的眸子,问道:

    “哪四个字?”

    “妖在王侧。”

    妖在王侧!

    听到这四个字,我心头一震!

    但是狐仙却已经翻了个身——每次这个女人做出这个姿势时就意味着她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此刻狐仙的这个姿势,意味着我们今晚的谈话内容画上了句点。

    “别让我失望啊,王一生……”

    狐仙的话依旧是那么的意味含糊,有时候就算是我绞尽脑汁去理解,也未必能够参悟个通透。但是我很清楚狐仙是个眼光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的女人。

    如果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她是碰也不会碰一下的。

    就像……除了切糕之外,她来到我家之后,就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狐仙这个女人看哪个电视剧看到这么痴迷的地步。

    我顺着狐仙的视线看去,看到布斋正对着一名斜躺在八角明楼的床榻上,手里捧着茶碗,穿着裘氅的美貌女子,笑指着身后一名瘦长脸、八字须的男人介绍道:“这是你的额其克。”

    “原来你连他名字都没记住。”我苦笑道。

    “名?……那种东西,记不记都无碍。忘了……更好。”狐仙目光依旧凝视着电视屏幕,看也不看我。

    我笑了一下,把书包和手里的饭菜全都放下了,走到了狐仙的边上,说道:

    “真的忘了?”我再次问了句。

    “换个话题。”

    狐仙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道。但是她的目光,却依然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电视里跃动鲜艳的斑斓画面在狐仙那瓷玻璃一般的黑色圆瞳中闪闪烁烁,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两个女孩被曹宇搂抱住了纤腰,嘴里嘤咛一声,脸上露出亲昵和妩媚的神色,身子紧紧挨着曹宇,尽显讨好之态。

    我静静地目送着曹宇离开,携着两女走出了约莫五米远,曹宇忽然懒洋洋地转过头来,冷冷一笑,道:

    “是我的,总是我的。”

    “话说回来,至今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说了,忘了。”狐仙黑眸子滑动过来,侧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滑了回去。

    “曹宇。对,他走了。”

    “是么,原来叫草鱼。”狐仙用托着左脸的左手手指卷着耳侧的长发百无聊赖地道。

    “王一生,我看你有没有本事一直罩着她。呵呵。”

    说着,曹宇也不多话,直接走到了那两个他叫来的女孩子面前,张开左右手,一只手搂抱住了一个,然后拉着她们就一路走远。

    曹宇再滑头狡黠……也不过是泥地里的跳虾,翻不起大水花。

    停车上楼开门回家时,狐仙已经横躺在布质沙发上,一头乌黑流云长发从沙发扶手上倾斜到沙发坐垫上,狐仙一手托住下颚,一手握遥控器,一对黑灿灿的美眸不似眯也不似睁开,而是懒洋洋地看着电视屏幕。

    “那个谁,走了?”看到我一进门,狐仙便咬着随口问道。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我也不和曹宇废话,一手拉着自行车就朝着公寓的楼道口走去。

    最可怕的人是懂的低调谦虚的人,最愚蠢的人是自大傲慢而不知收敛的人。

    说完这话,狐仙也不看我和曹宇的脸色,黑发随便一甩,径自转头离去了。

    看着消失在窗口处的狐仙的绝色容颜,我收回视线,转头,看到曹宇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狐仙消失的地方,眼里露出无限的炽热和痴迷。

    “得此女,此生无憾啊。嘿嘿。”突然间,曹宇眯起眼,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然后,他嘴角弧度上扬,突然嗤笑了一下,转过脸来,一对黑漆漆的眼睛和我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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