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回过家，连父母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心中有愧，却从未提过一个字。
四哥流着泪握着他的手，亲口应允他，从今以后，会把他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承诺永远不会让他的父母知道，他们仅剩的一个儿子，也战死沙场，永远都回不去了。
王长生眼里有泪，却嘴角含笑死在了四哥怀里，四哥抱着他的尸体呆呆的坐了好几个时辰，谁劝都不肯放手，不忍心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埋在土里。
直到其他将士打昏了他，将他驮在马上才逃了出来。
回到长安后，四哥找到了这里，找到了他的父母，他们误将他认作了自己的儿子，他也将错就错，他替王长生孝敬父母，也替王长生享受着父母的疼爱，这些年，只要来了这里，他便努力将自己活成了王长生。
四哥是个情感内敛之人，我从未见过他有脆弱的时候，谈起王长生，他却心潮起伏，难以释怀，他微闭双眼，语气沉痛，眼角隐约有泪。
我对四哥的心痛感同身受，我们虽然生在权贵之家，兄弟姐妹众多，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交心之人，更没有感受过什么是母慈父爱，父亲的严厉，五姨娘的冷漠，都让我们过早的尝尽了人世沧桑，不肯再把心轻易交给旁人。
王长生之于四哥，如同绿蕊之于我，都是特别的存在，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想到绿蕊，我百感交集，至少她还活着，总有相见的一日。
可是王长生却早已成了一捧黄土，尘归尘，土归土，此生不复相见了。
我看着四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心里不禁溢满了柔情，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轻轻的揽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只觉得四哥身子一僵，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里，他心跳如鼓，又急又快的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一些，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温顺的如同一只小猫，静静的靠着他，不说一句话，许是夜色撩人，又或是我温柔如水，让四哥有些心神荡漾，他犹豫了片刻，似乎下定决心一般，轻轻的将我揽住，声音低沉的问道:“小七，在你心里，我只是哥哥么？”
听到四哥如此问我，我有些惊慌失措，又有些害怕，下意识的想回避这个问题。
四哥却是个一旦开始，绝不回头之人，他看出了我的躲闪，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不允许我再沉默下去。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知道，有些事，一旦捅破，那将是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这后果，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忍不住的害怕，看着四哥，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四哥眼里闪现出了一丝痛苦，他叹了口气，不忍心再逼迫我，看着夜空幽幽说道:“从小，你就只和三哥亲近，我知道，我性子沉闷，你不喜欢，所以尽量离你远一些，可是，你从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三哥，再后来，无意中知道了你的身世，我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又担心将来事情败露，会引来滔天大祸，于是，我刻意疏远你，冷落你，怕有一日引火烧身，我明明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被你吸引，怜你身世，忍不住想帮你，直到你出了事，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已不再把你当作妹妹。”
他停顿了片刻，语气有些哽咽的说道:“我疯了一般四处寻你，我不相信，你真的会死，后来，终于打听到了你在邺城，在高府，我不顾众人劝说，执意要去寻你，因为我知道高澄雄才大略，俊美无俦，我怕你和他日久生情，会爱上他，当你说出要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心如死灰，我知道，我终究是晚了一步，小七，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高澄？我对于你，是不是只是哥哥？”
我静静的听着四哥诉说着这一切，心里溢满了感动，我竟从来不知，四哥对我早已情根深种，他为我尽心竭力，顶住了风风雨雨，我却对他视若无睹，很多时候，还想躲着他。
我知道四哥的行事风格，他今晚不只是表明心意那么简单，他要的是我的回答，如果我只将他当作哥哥，那么日后，他便会收回心意，只将我当作妹妹。
若我对他有一丝情意，那么不管以后多么艰难，他都会护着我，不会放开我的手。
我了解四哥的性子，他与三哥不同，一旦将人放在心里，便会是一辈子。
我忍不住拷问自己，我对四哥，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意呢？是单纯的把他当作哥哥，还是掺杂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意在里面？
我看不清自己的心，又不忍心让他失望，愁肠百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四哥见我迟迟不肯回答，满脸纠结，仿佛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决，有些失落的放开我，想起身离开。
不知为何，看到他满脸失落的样子，我竟有些心疼，忍不住拽住他，哽咽的唤了声:“四哥，别走。”
他转过头来，眼睛里一片星光，比满天的星光还亮，他看着我微红的脸，梨花带雨的眼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有些笨拙，又仿佛惩罚一般，狠狠的吻上了我的唇。
后来在一次战役中，四哥带领的几百名将士被人包围，饥寒交迫，无人支援，最后仅有数十人活着突围，而王长生也因为保护四哥，被敌人乱箭射死。
临终前，他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四哥知道他放不下的是家中年迈的父母。
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朝外走去。
不知为何，我觉得今晚的四哥似乎有很大的不同，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走出家门不远，便来到了一个半山坡，山坡上都是一层层的石头，又宽阔又平坦，石头周围被不知名的野花和绿草环绕，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缓缓的从旁边流过，夜很静，只听得到小溪潺潺的流水声，草丛中蛐蛐的叫声，偶尔，传来远处一两声不知名的鸟的鸣叫声，夜很静，风很轻，星星很美，让人不由得便沉静下来。
父亲对哥哥们颇为严厉，每一个儿子自幼都要进入军队，从普通的士兵开始做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包括作为嫡子的三哥，任何人都没有特权，四哥进入军队之后，隐姓埋名，因为他性子沉稳，又无人照拂，经常受人欺负。
王长生和四哥同一天进入独孤将军管辖的军队，王长生在家中排行老三，前面两个哥哥都随着父亲南征北战，战死沙场，家中只剩了王成生一个独子，家境贫寒，王长生瞒着父母偷偷参了军，因两人都长得瘦小，又都年幼，成了被人欺负的对象，王长生虽然瘦弱，力气却大的很，往往在别人欺负四哥的时候，都会挺身而出，施以援手，渐渐的，两人成了生死弟兄。
军队里伙食不好，王长生食量惊人，常常填不饱肚子，四哥便将自己的口粮分一半给他，就这样，两人渐渐长大，王长生屡立军功，独孤将军几次要提拔他，都被他拒绝了，他一直追随在四哥身旁，从无名小卒做到了别将，始终忠心耿耿。
我叹了口气，四哥不知道我身世之前，我始终觉得他就是我的亲哥哥，如今，我俩都知道真相，不由就会生分了许多，就算兄妹终究男女有别，更何况我们毕竟不是亲兄妹。
正在我纠结万分的时候，四哥突然出声唤我，“小七，出来，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心里一动，小时候，三哥常常带着我爬上屋顶去看星星，大了点，宇文府规矩森严，一到时辰，就必须各自回房，不能随意在院中走动，别说屋顶了，连院子里都很少呆着。
四哥将身上的长袍解下，铺在石头上，自己则躺在一旁，我也不再矜持，靠着他躺了下来，抬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点点，微风轻轻拂过，这一刻，那些俗世中的尘嚣远去，所有的伤痛仿佛得到了抚慰一般，我忽然理解了四哥为何喜欢这里。
两人谁都不说话，只肩并着肩静静躺着，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渐渐袭来，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四哥开口了，他给我讲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
他见我怔怔的看着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通常都是这么盯着人看的么？”
我脸一红，嘟囔着:“你是我的哥哥，看看你又无妨。”
四哥也颇为尴尬，他站在院子里迟迟不肯进屋，我自己缩在炕上，也十分为难，夜晚的山里，更深露重，他伤势未愈，我要不要出声唤他？
可是，若我主动唤他进来，他会不会看轻我？觉得我轻浮浪荡？
他温和的笑了笑，“这点小伤不打紧，常年征战，已经习惯了，再说我可以穿阿爹的袍子。”
说完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走了出来，只见他身穿一件灰色的粗布长袍，虽然袍子又短又旧，可是穿在他身上，依然有股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听到四哥的召唤，我不由自主的下了炕，都走出了院子，他见我穿的单薄，解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山里风大，别着凉了。”
我连忙拒绝，“没事，我不冷，你穿着吧，你还受着伤呢。”
带着满腹疑问，我吃完了这顿饭，虽然老人已经精心准备，但仍然难以下咽，怕老人难堪，我简单吃了几口，垫了垫肚子，四哥却吃的津津有味，若不是同他一起长大，我几乎都要怀疑，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老人家里只有两眼窑洞，他们将平日里自己住的那间略微舒适的让给我们，自己麻利的收拾了被褥去了另一间。
我看着只有一张通炕的窑洞，满脸难色，莫非今晚，还得和四哥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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