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邪若有所思，道：“师兄只见少门主一人吗？”
鬼泣默然点头，末了又问道：“这孩子的护法长老是谁？”
墨羽生凝眉答道：“连二。”
方子邪一滞，他入门时间比墨羽生等晚，七长老的本名他是不好直接叫的，此刻蓦然听得，不免有些怪怪的。
“他？”鬼泣有些惊讶，只道：“他不是也受了重伤吗？”
墨羽生面有苦色，答道：“已是好了，‘天权星位’他也已经继承……”
鬼泣看他神情，似话中有话，便想再问，不想那玄雾幻灵阵中突然又起变化，只见天铭剑的剑气越来越甚，龙星域身周灵力气劲运转速度更快，激得周围玄雾兀地向内一缩，鬼泣顿时顾不得许多，只凝神运法，以幻灵阵自身的消耗抵抗龙星域的杀气，以免那些攻击伤到龙星域自己。
“反射攻击”本是幻灵阵的妙处，此时鬼泣却要逆其“天性”，负担实是极重。何况龙星域修为本高于他，只因此刻其中幻术而发挥不出全部实力，鬼泣才得以借助幻灵阵本身的灵力，暂时压制住龙星域。
但眼看玄雾消耗的速度，恐怕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墨羽生看一眼鬼泣，心中已猜出几分老友的用意，便问方子邪道：“方师弟，你随身可有带着‘转灵丹’？”
转灵丹与之前那清灵丹不同，后者只要炼化及时，常食有益而无碍，对内伤更有奇效，似如君华体内的灵力瘀滞，若要他自己慢慢炼化，不仅对灵脉伤害极大，而且炼化过程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要完全炼化真不知要花多少年了。所以，若非清灵丹炼制起来，成丹率太低，青龙门众长老真是恨不得让弟子们当饭后点心吃的。
相较之下，转灵丹的炼制反而简单些，但转灵丹只有修为达到灵能境界之后才可以服用，其效用在于强行让灵根变异，退回到上一层灵能时的灵丹状态，以助修炼。实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修炼之法，其过程之痛苦，并非一般人可以忍受。
而转灵丹若在凝结灵丹之前就服下的话，因灵力阶段灵根从未发生过变异，那么转灵丹这种强硬凝结灵丹的方法便会重伤灵根。且，服用者的灵根越是强大，转灵丹的伤害也越大，甚至就此将灵根毁了也未可知。
奈何九阶灵力与一层灵能两个境界之间，实力天差地别，又，修真之道，其路漫漫，除却天赋灵能者之外，所有修真者凝结灵丹时，都免不得艰难险阻，能顺利凝结灵丹的人本就不多，于是转灵丹之一道虽是个“一次性”的法子，却也诱惑非常。
芸芸修真者之中，不免有些认命之徒，宁可将自己的灵根重伤毁了，也要凝结一个伪灵丹，以进入灵能境界。当然，这种人的修为自然也再无精进的可能了。
现下，墨羽生突然讨要转灵丹，方子邪心中不免奇怪，一边口中问道：“师兄要之何用？”
一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朝墨羽生掌中倒去。只见一枚青色的药丸，如枣粒般大小，周围丝丝绕绕飘动着一些若隐若现的灵力丝线，那些丝线时隐时现，闪着不同颜色的光芒。因用的不多，方子邪只随身带了这一颗。
墨羽生看着掌中的转灵丹，叹气道：“现在若想不伤少门主，唯有强行让这个老东西的实力再提一提了。”
方子邪性子机敏，一听之下便知墨羽生的用意，但是……他正色道：“但是，如此一来，家师为鬼泣师兄造的那枚‘蕴灵珠’只怕也要碎了！”
墨羽生不吱声，只与鬼泣相顾一眼，六百年未见，默契犹在，老东西的心思他算猜了全中，只骂鬼泣道：“自作孽吧！”
鬼泣苦笑一下，张嘴将墨羽生递来的转灵丹吞了，他灵根毁前修为远在九阶灵力之上，灵脉基础足够深厚，此时又假借灵阵施法，体内倒是很容易汇聚起灵力九阶的灵质，再服下转灵丹，便可暂时强行提升境界至一层灵能。
方子邪再欲阻止已是不及，只好暗自咬牙朝那雾中看去，为了护那雾中少女周全，眼前这人六百年的修行，只怕要毁于一旦了。
正唏嘘时，却见身旁墨羽生从怀中也取出一只丹瓶，倒入掌来，所见竟也是一枚转灵丹。方子邪不解，鬼泣修为才二阶灵力，服之是可以提升些实力，但墨羽生服下的话，修为应是不进反退吧？
正欲相问，又一滞，他蓦然意识到什么，便见那幻灵阵露出的口子突然变大，大到一人高许，墨羽生举步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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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终歇。
最后一人的头颅自剑尖飞落，龙星域已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踉跄后退一步，她体内灵力终于耗尽，便觉心力憔悴，倒在了尸山血海之中。
杀戮至斯，她却神情木然，心中无波无澜，只好似全部戾气宣泄一空，便闭眼慢慢地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躺在一人的臂弯里，她朦朦胧胧地看去，只见那人白须白发，脖颈处一道鲜红血痕分外狰狞，龙星域惊得大叫一声，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她躬身抱着头，仿佛做了噩梦，虽不记得梦见什么，却是忍不住恶心泛呕、头痛欲裂。
墨羽生面色也是不好，他方才步入幻灵阵中，本欲让龙星域服下转灵丹强行降低她的修为，不想天铭剑突然作难，其威势之大，鬼泣全力护住龙星域已是心力不足，实在顾忌不得他。他也不愿伤累鬼泣，便不作抵御，由着一些避无可避的攻击落在自己的身上，好在修为比之龙星域高出不少，伤重，却不至根本。
墨羽生将龙星域慢慢扶起，早已为她把过脉，鬼泣全力之下，她并未受伤。墨羽生此时倒更担心那人一些，便朝旁看去。
果见鬼泣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胸前黑色的衣襟上已是湿了大片，竟全是血迹。方子邪正扶着他，从怀里掏出几瓶清灵丹，不论多少只一个劲往他嘴里倒。
墨羽生凝眉，清灵丹再灵妙也是需要炼化的，鬼泣重伤之下，其实不应服用过多，但方子邪此时却似全无顾忌一般，墨羽生不由叫道：“方师弟！”
方子邪蓦然一愣，似才反应过来，却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竟有些六神无主的模样。
墨羽生吃了一惊，方子邪自幼师从洞明真人，师徒两个浑身上下都是一般的邪乎劲儿，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似如……墨羽生突然想起他的小弟子君和，每每做错什么的时候，便是这样万般无措的模样，他不由担心问道：“方师弟，你，你没事吧？”
方子邪似也自知失态，便急急低下头去，额前发将他容颜遮住一半，便见一只苍白的手轻轻落在他头上，却是鬼泣摸了摸他的脑袋。
墨羽生见状，蓦然放下心来，只笑骂道：“老东西，还活着？”
鬼泣苦笑一下，喘息道：“死不了。”
方子邪将他慢慢扶起来，让他打禅静坐，鬼泣看着靠在墨羽生怀里抱头发抖的龙星域，默了一会儿，看向墨羽生。
二人视线相交，鬼泣正色道：“天铭剑神威之大……这孩子，还驾驭不得……”说着，他禁不住咳嗽一声，又是吐出一口血来。
方子邪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他神色如常道：“师兄，先炼化清灵丹吧，少门主那里有我和墨师兄！”
墨羽生也道：“你就别操心了。我看，你也先不要回宗门，就在无影林静修吧。”
鬼泣默然，点了点头，便打坐入定去了。
方墨二人便也不去扰他，只看向龙星域。
龙星域靠在墨羽生怀里，慢慢缓过来，看清身边众人后，又愣了一阵，反应过来，立时惊慌急道：“墨师叔！方师叔！快……快救救连叔！在鬼面森林眼石那里……”
墨羽生道：“少门主，莫要着急！你方才……”
龙星域怎么愿意听他的，只打断他道：“墨师叔！求求你！”
墨羽生与方子邪对视一眼，却见方子邪神色已如平时所见，只一副邪气的模样，不由愣一下，便听闻方子邪问龙星域道：“少门主，连长老现在何处？”
龙星域道：“在鬼面森林左眼石处……”她想一下，手指向来处，道：“那边有一块灵石，可以传送过去！”
墨羽生闻之一呆，立时大叫一声“不好”，起身便朝龙星域所指方向，亦是君和所在之处，御空而去。
方子邪朝鬼泣看了一眼，见他无异，便上前架起浑身无力却坚持要爬起来的龙星域，也追了上去。
……
三人在林中疾驰，不消片刻便来到君和所在的灵石。
墨羽生远远便见自己的小弟子浑身湿漉漉的躺在一堆碎石中，心下已是大惊，但他身后龙星域却是比他还要着急，指着小池中的碎石道：“二位师叔！这些灵石通向鬼面森林中的那方眼石，连叔就在那里！”
可墨羽生哪里还顾得上她，一个箭步上前先将小君和抱起。见小家伙怀中还揣着一只小白猫，也没有多想，只是心疼之余，更加懊恼自责——他当然知道无影林中这一方灵石是谁人置下，本想着让君和在此修炼可以占些便宜，谁料到这少门主远游历练有七长老作陪居然还会遇急，好巧不巧用了这方灵石——看把小和儿震的！这半天不见醒转，也不知伤到经脉没有？老仙鹤悔啊！
方子邪扶着龙星域，打量一周满地的碎石，沉吟道：“墨师兄，你看这灵石中的残阵，似乎是……”
墨羽生闻之，也不得不抱着小君和上前去看。青龙门四堂十三脉中，唯他所在的朱雀堂擅长空间之术，他虽在此道远不如堂主薛蓉，但对灵阵还是有些研究。此时他细细查看一番那些碎石，朝方子邪点头道：“这灵石已碎，便是灵力耗尽所致。”顿了一下，他转向龙星域，道：“少门主，现下，七长老以此石构建的传送阵已经是毁了！”
龙星域大急，她推开方子邪道：“那怎么办？连叔还在那眼石……”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焦急道：“墨师叔，你快想想办法，救救连叔啊！”
墨羽生与方子邪对视一眼，二人皆向龙星域摇了摇头。
龙星域看在眼中，失望之下，终于力竭坐倒在地上。
正是难过时，突然听闻身边方子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只听他“咦”一声，又笑道：“嘿嘿，这可难办了！”
龙星域低着头，蓦然握紧了拳头。她心知方子邪一向邪气，也并不是针对谁。但她听见那事不关己一般的语气，就是忍不住有一种愤怒涌上心头，而那股本已经消耗殆尽的戾气似乎也再度激荡上来：杀戮！
一种想要屠戮一切的冲动，再度涌来，几欲将她淹没，只是这一次，龙星域是清醒的。小少女痛苦地捂住脑袋，颤抖着拼命压抑怒火，只须臾之间，竟已是一身冷汗。
她的变化，方墨二人并没有注意到。
此时，墨羽生忙着抱着他的徒儿掐人中灌灵力正一通折腾，而方子邪却是捡起了乱石中的一片青色鳞甲。
只见他双目一暇，又邪魅一笑，似自言自语道：“嘿嘿，这可真是难办了！”
墨羽生只看他一眼，无奈摇头，转眼见龙星域神色不好，便对她道：“少门主，你也不必太着急，七长老修为高深，大概不会有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回门中。”又转首对方子邪道：“方长老，你意下如何？”
方子邪闻声却不作答，只将指间捏着的鳞甲朝墨羽生递了过来。
墨羽生一愣，他只顾着查看君和的伤势，倒没有注意其他。当下以灵力将君和护在一边，接过那鳞甲，细看之下，却是大惊失色道：“这，这是？”
方子邪还是那副笑而不语、邪里邪气的神情，但声音却低沉了下来：“看来墨师兄也觉得是？”
墨羽生眉头更深，虽一脸不可置信，却还是点了点头。
龙星域看不懂两位长辈的言行，正一头雾水，便听方子邪淡淡道：“少门主，此间事恐怕不简单，还是先回门中吧。”
“可是！”龙星域正疲惫不堪，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墨羽生打消了念头，只听他道：“少门主，能不借助阵法灵石行空间之术的，我青龙门中只有薛堂主，所以现下，唯有速速赶回去，才是上策！”
龙星域咬了咬唇，心知墨羽生说的都是事实，她心中再担忧也是无济于事，只好点了点头。
墨羽生还将那片鳞甲递还给方子邪，便抱着小君和周身灵力运转，便要御空归去。
不想方子邪眼尖，突然又叫住了他。
“怎么？”墨羽生疑惑。
只见方子邪眼中惊讶一闪而没，他邪笑道：“墨师兄，这小弟子怀里的，那是什么？”
墨羽生心下奇怪，随即低头看去，不由又一次大惊失色。
他此前并未注意到，他怀中小君和的衣衫里，那一只小白猫此时肚子翻转，正露出小肚皮上一圈玄黑色的毛。
方子邪听了，心下急转，随即想明白其中利害，不由也皱起眉头。依墨羽生所说，在玄雾幻灵阵中，发出的所有攻击最后都会回到自己的身上，那么，现在要保全龙星域，便只能是鬼泣操控灵阵来消耗她所做的攻击，直待龙星域灵力耗尽，无力再做攻击时，才可以开阵放她出来。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似想到了一处，便都向那雾中看去，鬼泣叹道：“这孩子杀气怎么会这么重？”
鬼泣神色凝重起来，他叹道：“我是不认得什么少门主，但能持有我青龙门镇派至宝‘天铭神剑’的一介少女，又能是什么人呢？”
说罢，他盘腿坐下，两掌之间几度指法变幻，便见那黑色的雾气中闪过几处光芒，渐渐地散开一个口子。
三人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女面色如霜，双目紧闭，额汗淋漓，周身灵力飞速环绕，只身屹立在那雾中。她的身前还悬停着一柄出鞘宝剑，剑气凛然，气势如虹，不是龙星域又是何人？
墨羽生看他一眼，也皱起眉头，略沉思片刻，才接道：“方师弟有所不知，这老东西的幻灵盅有撩人心魔之效，中术者若心智清明，不抵其灵力入体，反而无碍。但若心智不坚，受困心魔，轻则耗尽灵力休克昏厥，重则被自己的手段杀伤了性命也未可知。现下看来，我猜他造出的这个什么玄雾幻灵阵大概也是一个路数。如此若少门主尚未拔剑，他将阵法撤去，最多消耗些少门主的灵力体力罢了，可是现在……以天铭剑之威，若此时开阵，恐怕这阵法也势必会以天铭剑反噬重伤于少门主了！”
鬼泣抬起眼没有反驳，只扁扁嘴小声补充道：“但我这幻灵阵用好了，也是个辅助修炼的好法子！君华便是依仗此阵，磨炼了心智，拓冲了灵脉！”
墨羽生回瞪鬼泣一眼，这种修行之法本就是投机取巧，自然凶险之处亦是很多，但老仙鹤心知此时不是与他理论的时候，便忍下来。
你可曾想过，那些笑颜柔语，夸赞爱戴……皆是出于何因？
尚若你是一个废物、一个恶人、一个痴傻之徒……她低着头，手持一把无名血剑，一步步徐徐朝那落日方向走去……
这世间又会如何待你？
墨羽生当先惊讶出声，方子邪在旁，震惊之下，却有些不解道：“师兄既然认出了少门主，为何还要困住她？”
鬼泣双眉紧蹙未作答，面色突然有些不好，指间法诀更是不住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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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林中。
生于这世间，你可有不安过吗？
可有一个瞬间觉得，那些温柔善良、关怀好意，皆是虚妄假象吗？
也似亲朋，也似恶鬼，那些面孔围扑上来，迎面腥风，令人作呕。
少女仰头长啸，一抖剑身，霎时血溅了四方。
这一刻，天地不在，六感无存，龙星域只感受的到手中利剑散发出的浊戾剑气，仿佛这世间，唯有这般浊戾对自己永远不离不弃，那戾气似也感应着她心底的疯狂，便携着毁天灭地一般的深深杀意，同她一起冲了上去……
脚下血海之中，渐渐浮现出一张张熟知的面孔，他们眼带笑意，发出阵阵笑声，便在龙星域转眼去看时，俱化作狰狞鬼脸，凶相毕露、张牙舞爪朝她爬来——龙星域脚下一顿，眼睛蓦然大睁——昔日亲友长辈皆作厉鬼模样，她却未感到丝毫恐惧，反在不知名处，蓦然腾起无法抑制的欢愉……
龙星域仰起脸来，周身灵光大胜，乌黑长发随之飘摇，雪白衣衫亦猎猎作响，这一刻，她无声狞笑，少女无邪的脸上竟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喜悦，仿似邪祟魔神撞破封印，便要血染世间毁尽一切……
玄雾幻灵阵假造的这片天地不过丈余，但看在龙星域眼中却是苍茫血海，白骨成山。
她在这里不知岁月，唯见天地辽阔，荒原绵延，本是个磅礴之境。却偏偏一轮沐血落日遥挂天际，耀耀余晖，华光似火，照得脚下尽是红尘。
龙星域垂首而立，心中一股股灼然煞气肆虐汹涌而出，她持剑望着这厢心境，竟突然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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