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
冷离羽在这一刻有一些异样的疑惑不解。以自己这些年来对慕离殇的了解，这一刻，估计她会像往日面对那些对自己有觊觎的臭男人一样，用语言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以及冷嘲热讽。
可是，这是多少次预想的情景啊！
自己终于为慕雪染报仇了，为什么心中却有一丝愧疚，那昔年看见心爱的女孩死去的悲伤，却完全没有得到解脱？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死前，慕离殇会给自己留下那么神秘的微笑？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啊，我……笑你实在是太傻了。你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是吗？你以为自己……终于…替雪染…报仇了吗？可是……我有……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你在杀了…我的……这一刻起，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意识逐渐散去，慕离殇强打着笑颜，面前唯独剩下了一片洁白无瑕的悲哀的白色。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却再度陷入朦胧。
心中的失望和痛楚交织在一起，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来，猛地握住匕首，做了一点小动作。
泪落，看见了远方苍蓝的宆天却一瞬间陷入了深紫色的诡异，层层叠叠的暗云形成一个深渊，中间落下丝丝温暖的日光。
慕离殇忽然感觉，其实这样死了倒也是不错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又想为自己解释一下，雪染不是我杀死的，看见自己的亲妹妹死在自己怀中，却只能看着她的尸体逐渐冰冷，自己只能无能无力的泪落，这该是多么的内疚和绝望啊！？
可是，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用最后的勇气说出来.....
骨子中蔓延出积压了几个世纪的浓浓困意，她沉沉睡去。
冷离羽嘶吼的语言已经是听不出什么了，伴随着那段无悔的青春，逐渐远去......
这个梦好像做了很长很长，自己感觉好像遗忘了什么格外重要的一段记忆。
在梦境中，她看见了自己的修长的窈窕身子被缓缓坠入进一个深海的漩涡中，那个漩涡的深处变成了深深的紫色，就好像死前看见的宆天模样。
长发倾泻飘然在水中，双眼紧闭着，容颜却像死去的人一样安详。一瞬间，意识又清晰了起来，死前那样窒息的疼痛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硬生生的撕裂出来，强迫着自己和身子分开，记忆犹新。
一瞬间，脑海中涌进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断断续续的，零零碎碎的。
雪染的容颜浮现在眼前，像水晶一般透明，若隐若现；接下来又是冷离羽儒雅的面容，像昙花一瞬间再度不见踪影；接着是爷爷和蔼的容颜，他就那么弯唇笑着，似乎在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全然陌生的景象......
却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理清头绪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整个人的身子就已经坠入了深紫色的海洋漩涡之中。
咸咸的海水带着苦涩的泪水味道，灌进她的口鼻之中，眼睛却再也睁不开了。
痛，刻骨铭心。
封印的记忆全部灌输，全部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上一世，如果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慕离殇，她只是南栾的嫡长公主慕容染殇啊。梦醒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泪流，猛然睁开惺忪的眸子，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中。
烟雾缭绕，青莲琉璃炉中正燃着清香，袅袅升起的轻烟被徐徐清风吹入那缥缈如画的云中。
几扇金锁窗敞开着，一枝梨花伸入楼阁，幽然的梨花香掺杂着隔夜雨水清新的味道荡漾在阁中。
书几上干干净净，一叠书籍上铺着宣纸，几行簪花小楷映然在眼前。微风轻拂，掀起纸页一角，将它吹出窗外。
只见纸页在空中幽然旋转几圈，轻轻地落在了湿润的地上。寝殿的床榻前搁放着一扇屏风，洁白无瑕的面料，似薄薄的纸张一般透彻。水墨渲染高山峻岭，草木戚戚，花落无痕。
一花一世界，只不过又是一叶一菩提罢了。
闺阁装扮得古香古色。
乌檀木架旁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架子上陈列着珍玉奇宝，因时间的缘故蒙上了一层尘埃，但依旧不减华丽。
光滑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书画，里边画着的是一棵极是盛繁的梨花树，落花纷扬，一寸一寸落在那青涩懵懂的十四岁少女的发髻。
只是这一刻看来是格外的嘲讽可笑，蕴含了淡淡的愁味。
床榻前垂落下层层叠叠的暗云薄纱帐子，将满室的古朴尊贵一一隔绝在世外。
床榻上铺就了锦绣云纹的垫子，冬日里常用的云锦丝绣被她掀开。
慕离殇感觉有些懵懂奇怪，穿上床榻前的绣鞋，大小却刚刚合适。
白暂如玉的指尖，轻抚过湛蓝的书面。随手翻阅几页，看见了以朱红批注的簪花小楷，忽然心头一颤。
好熟悉的字眼，在哪里见过呢？
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陌生的画面，依旧是梦中零碎画面中的女子，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她十四五岁的模样。
容颜上的青涩还没有退去，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若是长大成人，估计又该是一个祸水容颜。
那个陌生的女子笑意盈盈，执起小竹兰，在宣纸上挥洒着笔墨。一旁年迈的老人看着她留在宣纸之上那透着几分风骨卓然的行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是你吗？或者也可以说是我。
这个女孩子。
白衣翩然，微风撩起青丝扬舞，明镜素雅的容颜倒映在镜中。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容颜，从来没有见过的…容颜。
从此，你就是我了，我也就是你了。慕容染殇就是我，我就是慕容染殇。这是永远都不可能改变的一点。
她褪下身上皎洁的睡袍，落至莲步，换上了屏风上挂着的碧色青衣。
执起紫檀木梳，她本来对古代的发式了解很少，甚至就是连怎么梳也不会。可是在拿起梳子的这一瞬间，好像感觉很熟悉，顺着记忆就在缕缕青丝中穿梭，不稍片刻便绾成了一个繁复的发式。
雕花木门被轻推开，一袭浅緑罗裙的婢女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进屋子里。
看见她醒了，婢女满脸的阴郁瞬然变成一抹笑颜。
素筱并未向她行跪拜礼，只是默默地将药汤搁在梳妆台上，抬眸，道：“长公主殿下，喝药吧。”
闻言，慕容染殇半信半疑的捧起盛着药汤的紫砂碗，虽然就是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可是自己却愿意相信。因为人的第六感。一饮而尽那碗药，她从来都喝不惯中药，可是现在没有选择，捏着鼻子一滴不剩地全部关进去了。
“我…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遥远的一个梦，醒过来，以前的记忆都有一些模糊了，有些记不清了。”清越圆润的声音传入素筱耳边，她脸上的笑颜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凝住了，然后碎掉。
“长公主殿下，您...忘记以前的事了？”
半晌，慕容染殇颔首点点头。
素筱的眸子泛起水雾，浮现了滴滴晶莹剔透的泪，不知是对慕离殇说的，还是对自己说，“有些事情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她不语，只是看着素筱。
素筱拂去泪滴，搀扶着她坐上床榻，给慕容染殇盖上锦被，道：“长公主殿下，您十四岁那年被先皇收养，赐名慕容染殇，封为染殇公主。您有十二个兄弟姐妹，分别是几位染字辈的公主。另外几个皇子殿下，都已经离世，除了如今的帝君。”
“今年是南栾六百二十三年，新帝登基，将您封为长公主。但是因为是夏末，正是多雨的时候，所以您病了快三个月，现在初愈大病。南栾皇室极注重血脉正统，所以先帝将您赐予淑妃柒墨姬抚养，只是存了一个庶出的名分。只不过那原先的帝妃才是妾室来着，自古宠妾灭妻，便有了淑妃这一出。所以，您和染璃长公主殿下算是同胞姐妹，同为南栾皇室嫡室长公主。其他的几位都是大您两三日左右，自小看着您长大的，不过关系到不是怎么的亲近......”
素筱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年来这位被收养的南栾染殇长公主殿下的悲苦种种，自己却没有了心思再听下去。
很多不熟悉，但是又感觉很熟悉的记忆涌进脑海中。
是啊，一场大病，令原来的慕容染殇香消玉损。可是自己不就是慕容染殇么？那么之前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人，还是仅仅只是一抹魂魄？不知道，那么…雪染，最近有没有存在过？
不过既然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那么，自己就要代替她好好地活下去。这仅仅就是你想要的吧，如今我借用了你的身子，那么一定会替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再像前世一样，像那个梦境一样，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死去。
“你是谁？”她微微启唇，溢出的是连自己都是陌生的清脆声音，不过却因为原先的重病给折磨得沙哑不堪。
“女婢素筱，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素筱起身，屈膝行礼。
“你欺瞒了我。”慕容染殇道，直视着那双明静如水的眸子，道，“有些事情，你没有全部告诉我。”
她不语，敛下羽睫，拾了药碗，道：“有些事，长公主殿下还不是知晓的时候。女婢先告退下去熬药了。”
随即，也没有获得主子的允许，转身便走。
而慕容染殇，始终凝视着她的身影久久沉默不语。
她忽闻有人轻唤，索性收回心神，从模糊的铜镜前起身，顺手从黄海梨花木盒中拿了一支白玉簪，将及腰的丝丝墨发挽起罢。
拾步走向敞开的雕花木窗，便看见了纷飞梨雨中的女子。一袭云雁细绣湘裙，足踏银绣隐莲覆，发髻绾作雅淡精致的丝舍髻，簪在发间的朵朵锦墨湘云开的极盛。温婉的容颜，秀而不媚，像极了那年冬天傲骨绽放一朵白梅。
她向那女子莞尔一笑，道：“染璃姐姐，先稍候片刻，待殇儿拾了今日的碧潭飘雪下来同姐姐畅聊。”
慕容染璃倒也是性情中人，善解人意的颔首点头，拾步走向梨树下摆放的茶几，拂袖坐下在一旁的软榻上，自顾自暇的欣赏这梨雨纷飞中的偌大的梨落轩。
楼阁影疏，素筱不知何时候在一旁，却因为方才慕容染殇的话语而甚觉奇怪，刚想出口询问，已经听见浅浅嗓音道：“素筱，你是想问，我已经忘记了一些事，为何还会记得染璃姐姐，是吗？”
说罢，慕容染殇施然转身，似笑非笑的看着素筱，在她的惊讶表情中接着道，“我大病的这三月，恍恍惚惚总是梦见以前的一些事，自然会记得一些，同理，自然有些也会不记得，比如……我的身份。还有，你，所欺瞒我的事情——”
素筱心中咯噔一响，却故作平静缓缓行礼：“女婢不过是不愿意看着主子伤心，所以斗胆欺瞒。”
半晌，慕容染殇才道：“无妨，你不过也是护主心切，我又怎么会怪你？”自己才刚刚魂穿到这个南栾王朝不久，纵然拥有自己的一些记忆，也不过是零零碎碎的。难得有一个侍婢如此，倒不如日后从她身上慢慢挖掘。
素筱见是如此，于是走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一盒茶叶，行礼道：“长公主殿下，现下也已经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您再不下去，恐怕染璃长公主殿下等急了。”
她凝视梨树下悠然自得的女子，唇角攒起笑意。这个花样年纪的少女，心思还不是一般的深沉，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人么？
梨树下的两抹倩影交叠，近看原是慕容染殇与慕容染璃二人。
周围寂静无声，留着侍候的众多宫婢也被她俩遣退了下去。
半晌，才听见慕容染璃幽幽开口，道：“殇儿，你……有时间时，能陪姐姐去看看母妃吗？”
这时，她也斟好了茶，把白瓷青釉的茶杯递去给慕容染璃，抬眸时已有几丝青丝垂落，那温婉的面容似陌生又似熟悉，忽忆起当年的淑妃在教她刺绣的场景，心中荡漾起一丝酸楚，当年……是淑妃亲手养育十四岁的她长大成人，可是，在父皇去世的一个月后便被诬陷，被她的皇兄，将淑妃柒氏墨姬葬于皇陵的棺木迁出。
恍惚回神，她轻松应下：“好，当初……母妃待我也是极好的，就像殇儿的母亲一般，殇儿……很感激她。”
闻言，慕容染璃终是带着几丝欣喜，真挚的道：“谢谢你，殇儿。”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簌簌的梨花瓣上，饱含了两位少女真挚的情谊。
她唇角勾勒出温柔的笑意，却溢出了一滴殷红的颜色，将那倾城的淑丽容颜衬托出了妖艳模样。
那一柄忘川秋水，刺入她为他打开的心扉，所有对于慕离殇的怨恨倾泻出来，注入到心口。而她却只是以那最后一次对于他绽放的笑容作为回复，层层叠叠的梨花花瓣将容颜给染上一层悲哀的白色。
冷离羽和她是以一番极为亲密的姿态拥抱着，眸子中已经没有了方才几分无奈以及宠溺的温柔，倒是多了几分犹豫不决和怨恨。
随后，他又害怕被慕离殇看穿，所以特地将嗓音放得轻柔一些，抚着她的柔顺长发，道：“我也想你了。甚至比你想我，更想你！我美国那边的事情已经交代好了，我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在一起了。”
慕离殇狭长眸子中的慵懒褪去，又覆上一层由衷的喜悦。
胸口中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垂下眸子，却看见当初那一双轻拥着自己的手，此刻正握住了一把匕首，深深的刺进了自己的心口，殷红如妖姬的血液很快就流出来，染红了洁白无瑕的纱绣，也将她眸子中的难以置信推向绝望的深渊。
熙熙攘攘的素白皎洁的花瓣似乎受到了惊动，落下枝头重重彼岸。
“可是，新娘不是你！永远也不可能是你慕离殇！”冷离羽笑着，可是却已经没有往日模样的舒服清新气息，倒是显得有几分阴邪，容颜已经卸去了伪装，她第一从那张容颜上看见了憎恨。他将匕首捅进去几分，血液似乎涌出来更快了。
梨花落落一径深，清凉的风过无痕，扶起少女极长的一摞如墨青丝落染在逐渐朦胧的菩提世界中。
洁白无瑕的裙裾旁是层层叠叠的纱绣梨花，隐没在素白皎洁的梨花海中若隐若现，顺便还带来了几簇极是盛繁的梨花聚拢时的幽香浅浅。
风拂乱了枝头红线，那一只栖息的云雀被惊得飞去，优美弧度的翅膀在湿润的泥土之上一划，便掩盖了她来过的痕迹。
双手把冷离羽抱得更紧，似乎就害怕着一切就是一个梦境，下一秒就会破碎。
可是世界之上又怎么会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云霄之巅的朦胧雨雾将那一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衬托出几分陌生，慕离殇只是当做了一时之间的错觉，继而像小孩子一样扑进了他依旧温暖如昔日的怀抱。嗓音褪去了往日立于人前的疏离浅淡，咋一听似乎像极了小女孩撒娇的柔软
“离羽，你终于从美国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日日都在思念，夜夜梦到的都是你啊。”
昨夜刚刚落雨，千树万树的梨花在一夜之间尽数绽放，染上了几分女儿家的悲苦心绪。
天边雨雾未散去，围绕着那云霄之巅入苍蓝的宆天。
冷离羽着了一件庄重的宫廷燕尾西装晚礼服，他的容颜本来就生得有几分儒雅无害，笑着的时候总是会有书香笔墨难为青染的舒服气息，现在亦是。
那双盛满了所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眸子中，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会盛满了几分无奈以及宠溺的温柔。
那如樱花一般美好的唇，也只有在自己的面前，才会绽放开璀璨的弧度。
在云霄之巅的最到处是断肠崖，上边的梨花林也许是因为得到了日月星辰高处不胜寒的滋润，越往里就越来越显得繁盛。少女身上的清新香气，逐渐被棵棵梨花树的幽香代替，满头如墨青丝因为她的疾奔而铺洒在晨初的熙和日光中，落染了熙熙攘攘的花瓣。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站在梨花树下的身影，皎洁瘦弱的手腕上戴着的水晶繁星手链，倒映着她绝世倾城的容颜上的盈盈浅笑。
梦中，她又梦见了那一天的情景，偏偏是恍若飞蛾扑火一般的不死心，硬是想要扭转自己的结局。
但是却像一个陌路人，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死去。
依旧是晨初的时分，可是这绵延数十公里的云霄之巅的梨花林却是已经渲染上了红尘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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